连载丨梦回庙街(十二):蹉跎二哥

  新湖南客户端   2020-12-26 11:3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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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庙街(十二):蹉跎二哥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年过五十的二哥,在庙街活成了一声叹息。

在二十岁之前,二哥在乡邻眼中一直是一个好孩子、好青年。

他小时候长得粉嘟嘟的,白白胖胖,头发黑漆闪亮好像顶着露珠儿,任谁看了,都想摸摸他的脸蛋逗趣一会儿。他嘴巴甜,叔叔、伯伯、嗲嗲、婶婶,脆生生叫的人心里欢喜,都夸他是个好孩子。

稍大一些后,二哥的表现也强过村里一帮同龄孩子一大截。他上课认真,字迹工整,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放学回家,他总是积极帮着做事,扫地、烧火、洗菜、剁猪草,只要妈妈吩咐一声,他一定不打折扣高高兴兴把事情做完。二哥心肠柔软,心里常常想着别人。记得他小时候带我到白鹤塬摘刺泡,找到一丛鲜刺泡后,他不急着摘来自己吃,而是先爬到一棵桐子树上摘下四、五匹大桐树叶子,卷成两个喇叭筒,然后把又大又红的刺泡一一采摘下来,装满喇叭筒后顺便取两根棘刺把喇叭口子缝好。等我们把荆棘丛上剩余的刺泡饱餐一顿后,就带着两喇叭鲜刺泡回去给爸爸妈妈吃。妈妈很喜欢这个儿子,没什么可奖励的,就经常疼爱地摸摸他的脑袋。

二哥胆大机灵,爬树、游泳都是一把好手。和小伙伴比赛打飞棒,他也经常是最后的赢家。

不过最让庙街孩子们羡慕眼热的,还是二哥小小的图书箱。那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西游记》《杨家将》《岳飞传》《聊斋志异》等数十册连环画,并且这些图书都是他自己攒钱,象燕子衔泥做窝一样,一本一本慢慢买回来的。

二哥攒钱的门路很多。有一段时间,他主要靠卖蜈蚣换钱。老家门前有一块竹园,三面是夯土做的围墙。夏秋季节,土围墙一带常常有红头蜈蚣出没,一开始没有引起孩子们注意。很偶然的一次,二哥看到两只大公鸡在竹园里“咯咯咯”叫得欢,边叫边用爪子刨枯叶,没一会儿就各自叼了一只长条蜈蚣跑出来。二哥大受启发,折了一枝细竹竿就沿着土墙细细搜索,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蜈蚣窝,里面蜷着三条大蜈蚣,五条小蜈蚣。

蜈蚣很狡猾,遇到威胁,总是先高高竖起尾螯,头上长长的触须缓缓摆动,身子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时候碰它,它会舞动毒螯连连发起攻击,如果这样还打不退敌人,它就开始匆匆跑路。怎么捉蜈蚣?二哥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他把细竹枝两头削尖,先把蜈蚣翻转身子,乘它百足乱蹬时,把竹枝一头插在颈部,一头插在尾部,一松手,百足之虫就被拉得直直的。挂在墙上阴干,就可以卖到中药铺换钱。

竹园里的蜈蚣捉得差不多了,他就去沟沟岭岭挖黄姜、采金银花、剥构树皮卖。黄姜、金银花是中药材,公社的中药铺长年收购。构树皮是造纸的上等原料,用它造出来的纸韧性好,耐折耐揉,据说钞票纸就是用构树皮造出来的,当时公社有收购站专门收购干构树皮。这几样野生植物在家乡分布较少,形不成规模,靠它赚钱养家是不可能的,但孩子们可以采来换点零花钱。

在收购站卖构树皮的时候,二哥看到站里还收购蓖麻子,并且价格较高,他又打上了种蓖麻的主意。他找来一些种子,在竹园边上种了十多棵蓖麻。竹园土质肥沃,蓖麻长得茎壮叶茂。等到夏季开花时,红色的花柱娇艳明媚,绽放如一簇簇焰火。蓖麻果子丛生在一起,果壳上长满了刺,有点像板栗球,只是个头小了一些。掰开果壳,里面就是一粒粒的蓖麻子。蓖麻子手感光滑,形状像七星瓢虫,但颜色以黄、黑为主,不及瓢虫鲜艳。听收购站的人说,蓖麻子是用来榨油的,是在飞机上使用的重要润滑油。二哥栽种的蓖麻总共才十来棵,收获的蓖麻子顶多斤把重,换回的钱干不成什么大事,但买一两本图书没有问题。

靠着这些门路,经过数年的坚持,二哥的小书箱终于有了点规模,引得一帮小伙伴隔三差五跑过来借书看。我大伯常常夸奖他,说这小家伙了不得,不仅手脚勤快,脑瓜子聪明,还有恒心,发得狠,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

二哥爱读书,但他初一只上一个学期就退学了,妈妈为这事一直内疚不已,觉得对不起他。

原来,二哥读初一的时候,大哥正好读初三,两个孩子同时上中学,家里经济上负担不起,必须选择一个退学。但大哥的学习成绩很好,考上高中丝毫不成问题,继续努力的话,很有希望考上大学。当时刚恢复高考不久,全社会都对大学生高看一眼,好强的妈妈也想让家里出一个大学生,而大哥是最有希望梦想成真的。爸爸妈妈反复商量,在实在不能两全的情况下,决定让二哥退学,让大哥继续读书。当妈妈把家里的难处和二哥商量时,他没有抱怨也没有委屈,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课本收到书箱最里面,就此告别了他喜欢的校园。然而让我父母始料不及的是,一周之后大哥从学校回家,知道二哥退学是为了让他继续读书的情况后,竟再也不肯回校上学,他说:“只有哥哥让弟弟的,哪有弟弟让哥哥的呢?要退学也应该是我做哥哥的退。”兄弟俩彼此谦让,都要对方去上学,让来让去,两人最后都退学了。要不是家里穷,怎么会让孩子走到这一步呢?妈妈为这事,背地里抹了好几次眼泪。

退学回家的二哥成了家里的好劳力。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力气却不小。有一年菜园里南瓜熟了,妈妈一次摘下十多个磨盘大的南瓜,小山一样堆在菜园边上。妈妈吩咐二哥拿箩筐挑回去,他竟然一担装六七个,两趟就挑完了。二哥那时只不过十三四岁,就能挑着百多斤的担子像个壮劳力干活了。妈妈心疼地说:“勤快人跑成槽,懒始皇压成痨。你年纪小,莫黑里黑气挑重担,以后长不高的。”二哥笑嘻嘻说:“没事,我挑得动。”

再苦再累,也要笑着面对,这是二哥年轻时最让人称道的好性格。

那时,庙街人家烧茶做饭普遍使用柴灶,上山砍柴是家家户户日常活计。庙街前后都是山,山上灌木丛生,里面有许多杂木棒子,晒干后是很好的柴火料。

砍柴人一般是清早上山,他们三五成群,肩上扛着两头尖尖的冲担,腰上缠着两条扣儿索,索上别着镰刀,一路说说笑笑就进了山。二哥在这群人中有点特别,他上山砍柴很少带扣儿索,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非得用绳索捆柴,山上那么多绵犟藤,还有柔韧性极好的栗木条子,都可以用来捆柴的,而且现取现用,方便得很。还有一个原因,二哥做事特别霸得蛮,别人砍一担柴就要急着回家吃早饭,他却是一定得砍两担才算完的,要是带四条扣儿索上山,那也太笨拙了一些。二哥砍柴虽然不在乎绳索,却在乎镰刀。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他对这句话笃信不疑,每次砍柴前,他都要把镰刀磨得刃口闪亮,等到上山,自然挥洒如意。

庙街前山后岭的柴火虽然比较多,却也架不住村民日复一日你砍他砍,等到杂木棒子都砍完了,满目青山就只剩下一些松树、杉树、樟树,一棵棵无遮无掩立在山风中,隔着老远就能看见裸露的山石。附近没有柴砍,村里壮小伙子只能翻山越岭到远处山上去“偷柴”。

之所以说“偷柴”,是因为那时周边各村都把柴火看得紧,村村都有看山员,负责守好自个村子山上的柴火。二哥他们常去的那个山湾叫柳树峪,就在澧水河边上,属石门县管辖,因为当年常德会战时沿河西进的日军在这里遭到国军阻击,一些被打死的鬼子就草草埋在山湾里,当地人觉得害怕,常年累月很少进山,所以林木幽深,灌丛茂密。二哥他们毕竟年少气盛,非但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蛮刺激。记得有一次天刚麻麻亮,他就和几个伙伴去柳树峪砍柴,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挑着一担小山样的硬柴回来了,虽然浑身累得黑汗水流,衣服也挂烂了好几处,却兴奋得两眼放光,因为他在山上无意中捡到一颗长了铜锈的步枪子弹,似乎可以佐证当年山湾曾发生激烈战斗的传说。

二哥霸得蛮吃得苦。一九八一年,家里计划明年修新屋。修屋需要大量土砖,这件任务就落到了大哥和二哥头上,那年秋天,二哥才十五岁,大哥也只有十七岁,兄弟俩怀着对新屋的期待,和泥、拌草、印砖、晒坯,起早贪黑忙活了一个月,备齐了修屋所需的全部土砖。看着两兄弟忙得热火朝天,庙街乡亲无不羡慕地对我父母说:“你家儿子得力哒,苦日子过到头哒。”

然而,任劳任怨、踏实勤劳的二哥没能坚持自己的好青年人设。

转变起自一九八八年,那一年他辛辛苦苦制作了两万多块土砖坯,打算烧成红砖后赚点钱的,不料窑火中途熄灭,几个月的辛劳和美好的愿望全部灰飞烟灭。遭遇这次打击后,二哥消沉了好几个月时间,不怎么说话,也不想做事。

那年夏天,天气罕见干旱,一连三十多天没怎么下雨,晚稻好不容易才栽下去,又面临干死的危险,庙街村民每天谈论的是下雨,每天要做的事是赶水。所谓赶水,就是把堰塘、溪沟里的水,用水泵、软管或者竹涧引到自家田里,一些离水源比较远的水田,不仅需要事先把沿途沟渠仔细疏通一遍,引水中间还要往返巡查几次,提防有人中途截水分流。天热火气大,村民经常因为争抢水源吵架打架。水井坪李家村就有叔侄两人为争水闹出了人命。说起来,那做叔叔的真是一个老实人,他一辈子没有结婚,勤劳苦做节衣缩食,攒下一点余钱剩米就接济侄儿一家。叔侄俩的水田离得比较近,一个在上丘,一个在下丘。那天清早,叔叔好不容易赶来一沟水,守在田坎上抽了两袋旱烟,一直等到田里的水能淹过脚背才扛起锄头放心回去做早饭。哪里料到,叔叔切好两根丝瓜刚刚下锅,就听说自个的侄儿竟然在他的田坎上开了一道沟,直接把老叔田里的水往自己田里放。叔叔得到消息,急忙放下锅铲赶到田边阻止侄儿胡作非为,结果两人在田坎上动起手来,叔叔被侄儿摁在水田里,鼻青脸肿挨了好几拳。老人从水田里爬起来,浑身污泥脏水回到家里,悲从心来喝了半瓶敌敌畏……

村里人没有不骂那混账侄儿的,都说他的良心被狗吃了。骂完之后也感慨:“人活一辈子,还是要有自己的后人,别个的靠不住。”

这件事极大影响了二哥的人生观,他跟伙伴说:“做好人不值得,人生就那么几十年,该吃就吃,该玩就玩,不能太亏了自己。”

从此以后,二哥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主动做事,厨房没有柴烧了,他不想去砍;水缸没有水用了,他不愿去挑。每天一到晚上,就溜到别人家里玩扑克牌,一直玩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家睡觉。因为睡得晚,第二天等到早饭做好了,他才睡眼惺忪起床洗脸。

妈妈知道他心里有疙瘩,对他的这些消极懒惰行为没有过多责备。她和父亲商量,打算让二哥去学木匠或者瓦匠,父亲赞成妈妈的想法,说就让老二跟他学木匠好了,出门做事也好有个帮手。妈妈把想法说给二哥听,他却说学木匠瓦匠都没意思,挣那点工钱也只能糊个嘴巴,发不了家。

事实证明,年轻时候不学手艺,是二哥人生中的最大失误。在中国社会势不可挡的城镇化进程中,一技在身的人们赢得了发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二哥不屑学习的木匠、瓦匠,日工资从一百涨到了两百,又从两百涨到了三百,并且在劳务市场拥有主动权,只要想做事,随时都有人请。

二哥一开始在白龙煤矿做事,没干几年又跟随别人出去打工,因为没有熟练技能,始终只能做辛苦不赚钱的力气活,不仅工资低,还要看人脸色。对于这种待遇落差,有的人会选择发狠学习,通过增强实用技能提升自己的价值。有的人会选择忍辱负重,通过省吃俭用完成原始积累,保障生活安全。但二哥的选择迥异常人,他不甘心接受待遇相差悬殊的现实,于是干一段时间就找个理由辞工走人,等手里的钱在麻将桌上折腾完了再出去找事干。如此周而复始,二哥从三十岁到四十岁,又从四十岁到五十岁,虽然打工足迹遍及长沙、海口、广州、杭州、太原,却依旧囊中羞涩,家徒四壁。

也正是因为没有实现经济上的自立,二哥的婚姻一直没有着落,他从二十出头开始谈女朋友,前前后后谈了十来个,谈到外甥、侄女都先后结婚生孩子了,他依然是光棍一条。

回顾二哥这几十年蹉跎岁月,我深深感到,一个人无论出身多么贫贱、挫折多么频繁、失败多么巨大,都不能作为自暴自弃消极沉沦的理由,矢志不移做更好的自己,就是对自己的最大尊重,也是对亲人最好的关心。

套用电影《流浪地球》里面的一句台词:人生道路千万条,自立自强第一条!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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