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梦回庙街(十三):庙街学校的那些老师

  新湖南客户端   2020-12-29 00: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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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庙街(十三):庙街学校的那些老师

文丨李贵洪 插画丨刘谦



因为父亲在庙街小学教书的缘故,我小时候经常跟着他到学校玩耍,有时候坐在教室后面的空位子上看他上课,更多的时候是溜到别的教室看其他老师上课。一来二去,我和学校老师互相都熟悉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庙街小学达到了鼎盛期,学校不仅有完整的小学班级,还设了初一、初二两个初中班。全校有两百多名学生,十多名老师。学校铃声清脆、歌声悠扬、书声琅琅,赋予庙街蓬勃的青春活力和浓浓的文化气息。

在那些老师当中,有几个老师让人印象特别深刻。他们是爱哭的任老师,怕鬼的周老师,爱拉二胡的蒋老师,会吹笛子的吴老师,还有最喜欢打乒乓球的赵老师。

任老师是村里新来的媳妇,因为丈夫是现役军人,加上自己有中学文化,村里就安排她做了民办老师,当一年级的班主任并教语文。农村孩子在上学前都是野惯了的,刚进学校没几个能让人省心。那时流行双人课桌,两个同学共用一块活动板凳,有同学就在上课起立的瞬间,抬起脚后跟偷偷把同桌那头的板凳悬空,当她喊“坐下”时,经常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撞得哎哟哎哟叫,惹得其他同学哄堂大笑,等她板着脸好不容易恢复了课堂秩序,又有人乘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挤眉弄眼搞小动作,故意逗旁边的同学发笑。任老师文文静静的初为人师,哪里晓得怎么对付这些小淘气?有好几回被气得转身抹泪。还有更过分的,有同学故意把教室门虚开着,门上面斜放一把扫帚,有人推门进来时,扫帚就会打在那人脑袋上。结果有一次刚做好机关,任老师就赶上了,扫帚出其不意落下来,吓得她一声尖叫,把手上的茶杯都摔碎了。尽管常常被学生气得哭,但任老师对学生始终保持着爱心和耐心,对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她最严厉的惩罚也就是拧着耳朵到讲台前罚站,或者放学后再留半小时。这样过了半学期,同学们学得了一些课堂纪律,恶作剧渐渐少了一些,她也适应了老师工作,师生关系开始变得融洽。任老师教了我们一年就离开了,但她最初屡屡被学生气哭的情形,一直留在我的记忆。

周老师是村里少有的几个高中生之一,毕业后也被村里安排到庙街小学教书。当时学校要求老师按月轮流住宿守校,周老师胆子小,他晓得学校是在原来古庙庙址上扩建的,而且学校后面有一块坟地,所以不敢一个人在学校过夜。可是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说怕鬼不值夜啊,就哄我给他做伴,说只要陪他值一次夜班,就给我一个本子一支铅笔。结果一个学期下来,我赚了他10个本子10支笔,觉得太合算了。

同样是值夜班,蒋老师和吴老师就从不担心孤单。他们两个都爱好音乐,蒋老师擅长拉二胡,有一首曲子婉转凄迷,如泣如诉,让人感到特别忧伤沧桑,他自己说是《二泉映月》,庙街人不知道二泉三泉,但都觉得好听。轮到他值夜,他就搬张椅子坐在篮球架下,一曲接一曲拉他的二胡。每当优美的二胡声徐徐响起,就有人三三两两走到校园里,围到他旁边。拉的人如醉如痴,听的人心旷神怡。曲终人散,明月当空,柔光照在空空的操场上,好像铺了一层意欲未尽的皎洁旋律。吴老师喜欢吹笛子,《红梅赞》《洪湖水》《歌唱祖国》是他的拿手曲目。夏天的晚上,他倚靠学校的旗杆,笛音如风,时急时缓,几支曲子吹下来,庙街上的暑热似乎都被逼退了几分,夜色也变得澄澈起来。

赵老师是学校唯一的体育老师,学生都很喜欢他。赵老师那时约莫三十来岁,长得浓眉大眼精精神神。一到下午,他就出现在操场上,教学生打排球、篮球、跳高、跳远,掷标枪,推铅球。他还根据农村孩子喜欢爬树的特性,在操场西头装了一个高高的木头架子,架子中插进一排五根高约10米的楠竹竿,让学生们练习徒手攀爬。不到一个学期,楠竹竿就被爬得溜溜光光,有好些学生可以像猴子一样攀上爬下。赵老师自己喜欢打乒乓球,球路刁钻,能拉能攻能削。庙街有几个孩子跟他学会了搓球和摆球,回过去的球有时往后走,有时往左走,有时又往右走,每每让对手扑空,看起来特别有趣好笑。

不过,在老师中最搞笑最有趣的是付老师。付老师兼着五年级和初二班的语文,学生当面喊他 “付老师”,但私下提起他,都叫他“付巴特”。

“巴特”就是英文but的音译。不知道付老师为什么特别爱说but,讲话中凡是用到“但是”,他一定要先说“but”,再说“但是”。我有一回爬到教室窗台边看他上作文课,就听到他说了好几次“but”:“你这篇作文写得比较好,记叙生动详细,but——但是一定要注意详略得当……”“你的作文做到了开门见山,but——但是结尾部分没注意点题……”

付老师个子不高,身材偏瘦,但嗓门洪亮,他的“but”发音很有特色,“巴”音响亮且较长,“特”音则轻而短促。说“但是”的时候,两个字却都念得比较长,这样就形成了一种诙谐效果,让听的人禁不住想笑。就因为他说话喜欢夹杂but,所以得了个“付巴特”外号。

那时,庙街小学有一个文艺演出队,付老师一人身兼导演、编剧和美工。

记得他们排演过《白毛女》《红灯记》《沙家浜》《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等节目。为了舞台效果,付老师别出心裁,每次演出都给扮演正面人物的小演员发一小块红纸片,让他们用口水濡湿了擦在嘴唇上、脸颊上,展现昂扬向上的革命精神。

有一次他们在傅氏祠堂排演《红色娘子军》,几十个女生脸蛋绯红神采奕奕,挥舞着大刀在台上往来穿梭,场面非常壮观。付老师在旁边看得格外认真,不时提醒演员抬头、挺胸,踢腿绷紧有力,中间还叫停过一次,他亲自上场拿刀,示范团身劈砍。

最好笑的是演出《智取威虎山》,杨子荣化名胡彪初见座山雕。扮演杨子荣的是一个英俊少年,大眼睛浓眉毛,头戴黑绒帽,身披狗皮袄,腰里别着一支木头匣子枪,模样一本正经却又透着几分稚气。

杨子荣上场前,付老师事先用红纸在他脸上晕了色,白里透红更加精神。

戏开场了,杨子荣蒙着眼睛被带进威虎堂,一众土匪与他讲切口。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嘛哈嘛哈?”

“正晌午说话,谁还没有家?”

“好叭哒!”

“天下大耷拉!”

土匪问得凶,杨子荣答得稳,一场好戏开场顺利。

脸色阴沉一直在高椅上默不作声的座山雕突然发话了:“脸红什么?”

“容光焕发”,杨子荣一抖衣襟,面朝观众摆了一个姿势,大家齐声叫好。

接下来的情节,本来应当是杨子荣回头面向座山雕,一挥衣袖顺手把脸上的红纸色擦淡一点,可是颜色化得稍浓了一些,擦过之后脸色依然是红扑扑的。

座山雕看着杨子荣的红脸蛋,犹豫了好一会才问:“怎么又黄了?”杨子荣看不到自己的关公脸啊,一字一顿回答得中气十足:“防冷,涂的蜡。”

台下有人冷不丁喊道:“不对,不对,杨子荣的脸一直是红的。”台上台下顿时哄堂大笑。

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因为年岁太小,我对那些戏的内容不感兴趣,却对演员们手里拿的枪啊刀啊特别喜欢。这些道具都归付老师管理,平时就收在校长办公室旁边的会议室里,有一次看见门开着,我禁不住诱惑溜进去,像孙猴子到龙宫寻宝一样,先拿起一杆银样镴枪头的红缨枪,觉得太长了不顺手,又拿起一支木头步枪,感觉枪把子太粗,木头手枪倒是小巧,但不抢眼。在所有道具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几把木头大刀,大刀被漆成了白色,刀柄上系着红绸布,挥砍起来英姿飒爽特别威武。我心里想,要是能将这把刀借出去就好了,一定会让小伙伴眼馋得稀里哗啦的。

我下定决心要借出这把刀,有一天付老师又到我家串门,乘他和父母聊得开心时,我央求他把大刀借我玩一天,谢天谢地,他竟然很爽快答应了。当我挥舞着大刀跑出学校时,感觉心都要飞起来。

带着这把大刀,我召集一帮小伙伴在晒场上玩打仗游戏,让大家轮流耍刀过瘾,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但一把刀太少了,玩不出气势,大伙新鲜一会儿之后就开始玩撞麻城游戏。因为拿着刀不方便,我就找了一个草垛把刀藏在里面。让人纳闷的是,当游戏散伙后我去草垛取刀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问一块玩的伙伴,都说没看见。我空着手怏怏然回家,老老实实把事情告诉父亲,后来他抽空做了一把木头大刀,让我还给付老师才交了差。

一九七八年,付老师在庙街小学排演了最后一个节目。这年春天,国家颁布了新宪法,上面要求有关单位加强宣传普及,付老师发挥自己的文艺特长,别出心裁排演了一场节目。他亲自上场,扮演一个年逾七旬的老汉,用老汉之口称赞新宪法。首场演出在傅氏祠堂举行,老汉地道的装扮、诙谐的语言,以及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巧妙情节,让满堂观众乐不可支,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公社随后调派庙街小学文艺表演队带着这个节目在全社巡回演出,同样场场精彩。

这次巡回演出结束之后,付老师就被调到公社中学教书,不到三年,他又被调到乡政府做文教工作,慢慢的从普通办事员做到了副乡长,又从副乡长做到了镇人大主席。十多年后,他又当上了副县长。据庙街后来见过他的人讲,付老师虽然官越做越大,却依然保持着当年教书时的本色,身材还是那么瘦削,嗓门还是那样洪亮,待人还是那样热忱。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说话时不再使用“but”了。

整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都在发生深刻调整,庙街小学一样在发生明显变化。首先是民办教师都被辞退了,怕鬼的周老师在辞退当年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到镇办完全小学,成了一名人民教师。教体育的赵老师回家做了两年农活,就跑到石门县城租一间临街门面摆了一个烟摊,没过几年就把生意做大搞起了香烟批发。不过有人议论,说他发家主要靠贩卖假烟。

最神秘的是蒋老师,离开学校后很多年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在广州做投机生意,因为干的是违法行当,所以不敢公开抛头露面。还一种说法更玄,说国民党败退台湾之前,在全国多个地方秘密埋藏了大批宝物,交由一个叫“梅花协会”的组织看管,时光流逝,知道藏宝地点的人越来越少,为了尽快找到宝物,国家委托一个民间组织负责寻宝。一个偶然机会,蒋老师加入了该组织,并且成了一个小组长……还有人说,蒋老师这些年也回来过一两次,不过都是晚上到家的,白天没出门……这些说法真真假假,无从验证,但他留在村里的老婆和两个女儿衣着朴素,两间土砖房也一直没有翻修,根本看不出家里有人在外面赚钱的样子。

庙街小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新建校舍,镇政府拨一点钱,白龙煤矿资助一点钱,再由各家各户自愿捐助一点钱,在原校址上建起了一栋两层六间教室的教学楼。然而这个时候,计划生育的影响力开始显现出来了,村里的学龄儿童越来越少,一个班级甚至凑不齐10个学生。学校于是压缩办学规模,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集中到五公里外的镇办完全小学上学。

二00五年秋天,由于生源严重不足,镇里决定停办庙街小学,在庙街上几乎回荡了一个世纪的琅琅书声,就此成为绝响。

停办后的庙街小学,萧瑟荒凉,教室前那一排梧桐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落在操场上、走廊上,随风飘卷。空荡荡的校园像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孤独落寞没精打采在那个角落守望。

世道轮回,也许有一天,庙街又会响起那美妙的铃声、书声、歌声,又会看到成群结队朝气蓬勃的青春身影。

我深深期待那一天早早到来。

责编:廖慧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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