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托付心事的原野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0-08-25 11:32:51

文/孟 泽

何云波教授把他写湘大的文章结集为《南山南,北山北》,让我写几句话。

我毫不犹豫就应承了,不止因为荣幸之至,也是情之所系,容不得自己忸怩怠慢。

我和老何是大学同班同学,同样以所在市县前几名的高考成绩,以身高一米五三、体重四十公斤的少年体魄,懵懵懂懂就走进了湘大。因为打小没有见过大学,对于坐落于“荒山野岭”,当时仅有十几栋房子,且一度作为“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来设计的湘大,并没有违和感,也丝毫不觉得意外,无知无畏,其乐融融,就这样生活下来。读完本科,接着读研,然后留校任教,没有成长出太多经国济世的抱负和才能,有点心事浩茫,想要一探究竟的,是关于这个父母之邦的现代化进程的曲折与艰难,她的兴盛与危机,她的文明的开放或者保守,她的精神世界的广大或者荒凉。是谁让一个乡村少年把自己的思想与家国天下的世界联系起来了呢?又是什么让他们中敏感的理想主义者染上了人类永恒的乡愁(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呢?自然是先知先觉的大师们的训诲,是图书馆资料室无边无际的文献,是同学之间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交流,是只属于青春的饱满的虚无。

那些在羊牯塘出没过的幸运而忧伤的年轻人哦!

老何是个温柔的人。

长得清秀,说话温柔,文字也温文尔雅,无论读本科,还是读研,都不热衷清谈,很少妄议朝政,脸上常常挂着一点少女似的羞涩,柔润如水,埋头读书,静心写作。大学期间,他写的最深得我心的诗句是“我喜欢一个姑娘,我不敢说”。我一度以为,诗如其人,在这诗句中无可遁形的,应该就是老何天性中的温柔了。

但是,我后来慢慢知道,老何的温柔其实是多少有一点欺骗性的。

他温柔而固执,腼腆却好胜,内心细腻,又不失坚毅强大。作为个体,老何是单兵作战能力很强的人,作为团队成员,老何同样出色。他有非常强的守土戌边的责任意识,如果不是投其所好,或者君子欺之以其道,老何的堡垒,很难攻破。譬如打牌,最好和他搭档而不是作为对手,因为他惯于“长考”,绝不任性,认真到“计较”,从不马虎,作为搭档,他会让你享受替你寸土必争的好处,作为对手,则难免让你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为不下围棋,老何下围棋的风格,我不得而知,相信也是不离此种本色的吧。

固执和好胜的性格体现在学问上,让老何收获了不一般的成果。

三十多年前,他的硕士论文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俄罗斯宗教精神,日后扩展成书,至今还被认为是中文世界研究陀氏的佳作。后来,不知什么机缘,他迷上了围棋,迷上了围棋文化研究,写出了几百万字的关于围棋文化的著作,成为第一个“围棋博士”,这有他的博士论文《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为证;成为围棋文化研究领域屈指可数的“名人”“大腕儿”,这是我的学生、真正围棋专业出身的杨珩亲口告诉我的。

几年前,我应邀为老何写成的《中国围棋思想史》作序,我说,他把从先秦到民国有关围棋的话语,纳入体系,对于围棋之为“技”、为“艺”、为“道”,给予了富于历史感的论述与具有系统性的解析,开棋论研究之先河,让人无法不钦佩其弥深弥坚的毅力,其不依不饶的倔强,其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的性情,其敢于跨“学科”、反“体制”的学术勇气。围棋是一个有关中国思想与文化的意味深长的样本,在漫长的传承演绎中,深度参与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影响乃至塑造了中国人的人格与精神,或者说,它是某种意义上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的一个载体,一个隐喻,一个出口。因此,关于围棋,言“道”言“技”,言“广大”言“精微”,都有足够多的材料和凭据,它曾经接纳过无数沉迷者的精力、智力和想象,慰藉、消化了他们的幽微心事、浩渺情怀和沧桑际遇。而以围棋之学作为志业,可以是好之者、乐之者的自我遣发,又何尝不可以包含洞察世事、体悟人生、认知传统、解读文明的激情和使命?何尝不可以见证乃至召唤关于世界、关于生命的大智慧?一个人对于世界的最深理解,最终是对于自己的理解,一个人对于文明的特殊领会,最终是关于自我的领会,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云波教授治围棋之学,乐而忘返,其“为己”乎!

我不知道,我的这种判断是否让老何认可,但对于我自己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羡慕嫉妒”之言,因为老何治围棋之学的境界,是我所不能至,却常常心向往之的。

老何是一个深情的人。

晚明士人,著名的贵胄子弟、混世魔王、多情种子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很多年前,热衷于晚明哲学时,我差点把这句话解读成了十七世纪中国的人的宣言。后来知道,此话乃张宗子有感于他的朋友某某痴迷“娈童崽子”而发的感慨,就不敢太声张了,因为我隐约看到了其中的血泪。但是,这句话的意思,我还是深以为然的,验之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也大体不差。

老何有“癖”。他之热爱围棋,他之喜欢竞技,真是让人莫可奈何。他的太太曾经悄悄跟我说,老何下棋的时候,那可是心外无物,目中无人,坚硬的像石头一样。人,难免一“执”,或许有“癖”,但“执”“癖”成老何这样,却不多见。老何所“执”所“癖”,不仅成了学问事业,也成了他乐此不疲的自家生活。

读书求学,传道授业,老何甚至把导师虔诚恭敬地读成了自己精神上的父亲,以至在导师去世后很久,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一谈到导师,他都会哽咽到不能自已。去年,大学同学回母校聚会,同昔日的老师们见面,每人诚恳地向老师汇报自己毕业后的生活和功业,不乏欢声笑语,轮到老何,却终于收拾不住内心深处的触动,潸然泪下,为自己当年的受业与蒙恩,为自己作为一个乡村少年的成长。

他的固执、坚毅,他对于湘大不免有所偏至的眷顾,或许也是源于此吧,深情所至,无可逃逸。

童年的故乡,少年的母校,是我们每个人最深的依恋所在,是意义之源,是灵魂的泊归之所。

老何曾经为故乡写作《老屋》一书,如今为湘大写《南山南,北山北》,他的深情,会让无数人感同身受的吧。话说,从三道拱门中走出来的湘大学子,谁没有把最清洁、最蓬勃的青春在那里挥洒,谁没有将拏云的少年心事托付给那片阔大的原野呢?

一个时代的抒情,在在印证着这个时代的明媚与深沉或者夸张与肤浅。我和老何在湘大校园里曾经共同度过“初恋”般的八十年代,如今老何用“初恋”般的笔触,记录了他印象中和他最新所见的湘大的美丽和清纯,其间自然也有低回,有喟叹。此时,读了这些文字,不免让人悠然心会,黯然出神,觉得恍若隔世。那么短暂而绚烂的拨云见日,那么俭啬而丰饶、蛮荒而锦绣的原野,竟然可以照亮和温暖不止一代人即使平庸、落魄、失意的大半生涯,我们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了!

庚子八月桂佬孟泽草成于长沙烂泥冲之集墟斋

孟泽 :知名学者,湖南双峰人,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有我无我之境》、《两歧的诗学》、《王国维鲁迅诗学互训》、《洋务先知——郭嵩焘》、《何所从来——早期新诗的自我诠释》、《何处是归程——现代人与现代诗十讲》、《广陵散——中国狂士传》、《君自故乡来》等,曾主讲《光明日报》“光明讲坛”、《南方周末》“华人精英论坛”、湖南教育电视台“湖湘讲堂”。

责编:胡孟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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