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董谦，曾是深圳晚报资深体育记者。今年4月起，他和好友蒋耐阳，从汨罗到深圳，足踏山水千里。50天毅行栉风沐雨，只为给家乡募捐建一座“落蔸”公益图书馆。毅行开始起，董谦写下《落蔸记》，记录他的一路南行。这行程里种种艰辛、份份孤独，都在董谦的笔下，化作一路风光霁月。即日起，新湖南连载刊登董谦的毅行手记《落蔸记》。

1 搭伴有你

【二千里毅行，募建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一天：枫树坪到任弼时故居】

这个词，更多写成“搭帮”。

韩少功不，他的短篇《谷雨茶》：

“他给田家驹敬烟，客套话是少不了的：‘不是搭伴毛主席，你们城里学生怎么会到这是来?’”

更喜欢“搭伴”，因为“伴”字。

我有伴了。

迢迢二千里，有人同行。

他叫蒋耐阳。

去年，我们一起汨罗徒步长沙。

他是这样的：

牢骚发完，他乖乖走到了长沙，一步不少。

这次，忘了前痛，

他又跳上了董谦的贼船。

“你走一步，我就走一步。怕是?”

怎么形容这个人呢?

去想鲁智深：

喜欢称敖，好面子，嫉恶如仇。

还有一点，好酒。

鲁智深下到五台山，“这几日熬得清水流”。

蒋耐阳看电视，插播白酒广告，“酒花一熛，我就流涎【汨罗话念zán】”。

结果是一样的：

“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

某天，蒋耐阳棒喝猛醒，从此滴酒不沾。

戒断一年后，我俩走了长沙。

这回是深圳，二千里之外。

“你怕不?”我问。

“怕。”他答。

“我也怕。”

“一起走。多一个人，少一分怕。”

鲁智深对发配的林冲说，

“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

好兄弟，

白云伴我出市，安可不送白云入山?

搭伴有你，前路无忧。

(2020.4.22)

02 润袜无声

【二千里毅行，募建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二天：任弼时故居 to 安沙镇人民政府】

出门小雨。

小雨，小讨厌;大雨，大讨厌——对一个行路的人。

鞋子很快湿了，接着是袜子。

蒋耐阳偷懒，背少一对鞋子，结果是这样的：

鼻子却享了福。

以前读谢灵运，有一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澄鲜，不得其解。

雨中空气，就是澄鲜。

眼睛也享了福。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这句王维，剔透玲珑。

最爱一句，还是杜甫。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世界阅读日如果需要一句标注，

我会选它——

开卷有益，润物无声。

阅读是什么?

在偏执、恐惧和仇恨不断加深的世界，人类补充自己精神力量的最好方式。

在这片柔顺的梦想之上，

“落蔸”是光。

我们小心行走，不算步数，不计距离。

我听到的雨声，

分明是许多人的脚步。

你的脚步。

(2020.4.23)

03 有一道光

【二千里毅行，募建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三天：安沙镇人民政府 to 长沙市芙蓉区东驿公园】

我不是驴友，蒋耐阳也不是。

我们最长的徒步是从汨罗到长沙，

且无半点野外经验。

两个傻子。——我完全同意。

有一台后援车跟着我们，

否则，毫无胜算。

蛮多人好奇我们的背包，

对不起，让他们失望了。

原本，我想推一台婴儿车上路，包裹放在车里，人推着走。

结果，没找到合适的——国产的，矮了点;进口的，太贵，舍不得。

说句题外话：

这回定的餐标，每人70块一天。

蒋耐阳说：

“你呷得，未必我呷不得，我农村长大的，么哩(什么)苦冇呷过，怕是?”

幸亏有台后援车，

可以装许多东西。

这个不抛弃，那个不放弃。

我想起了墨子。

他听说楚要攻宋，就从鲁，经宋都商丘(今河南商丘)，到楚都郢(今湖北江陵)，往见公输般(鲁班)。

鲁迅说他，

“在壁厨里摸出一把盐渍藜菜干，一柄破铜刀，另外找了一张破包袱，等耕柱子【墨子徒弟】端进蒸熟的窝窝头来，就一起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却不打点，也不带洗脸的手巾，只把皮带紧了一紧，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地走了，从包裹里，还一阵一阵的冒着热蒸气。”《非攻》

“说走就走”，墨子也。

墨子这一趟，走了多远?

不知道。

《淮南子》说“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至于郢。”

“墨子走进宋国的国界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觉得脚底上很发热，停下来一看，脚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脚上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起泡了。他毫不在意，仍然走……”《非攻》

还只刚进宋界。

墨子是个怎样的人?

“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把这句话，

放在我俩的前方。光照过来的方向。

(2020.4.24)

04 谁是落蔸

【二千里毅行，募建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四天：休整】

进入都市，人情扑面而来。

中国人，情面最大。

何谓情面?明朝就有人解释过：“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自然不知道他说什么，

但也就可以懂得他说什么。

裹足之间，有些空隙，正好答问：

到底谁是落蔸?

“一个不愿生孩子的人，却想为千千万万的孩子做一件事。”

黄建华的话，可为答案。

“落蔸”是一座图书馆。

“落蔸”是一座公益图书馆，提供免费阅读。

“落蔸”首先照顾的是孩子，所以内核是一个绘本馆，按省级最高标准成馆;然后是学生;再有余力，兼顾成人。

“落蔸”开馆图书10000册，由国内一流童书专家开具书单。

“落蔸”的每一册图书，将钤印捐赠者的姓名，以志留念。

汨罗土话“落蔸”。

本义：浇水施肥，要落在根部，以便于吸收。

引申义：做事落到实处。

既是对未来“落蔸”读者的劝勉——

学问类别，说千道万，不过“经义”与“治事”。经义，就是书本;书本落到实处，就是治事。

又是对目前“落蔸”建设者的鼓励——

“伢子，你想到哦朅(念qiè)?”【孩子，你想去哪里?】

“我想朅落蔸。”

“落蔸”要成为所有汨罗孩子最愿意去的地方。

“落蔸”是一个小女孩。

她还没有生下来，

我已经见到了她的美丽。

这是一个官能的年代，心灵势单力薄，

等待从未显得如此多余。

我恳请你们慢下来，

注视一滴水珠的形成。

一觉醒来，我又可以行走。

这样，真好。

(2020.4.25)

05 屙尿不眵人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五天：长沙，东驿公园 to 迪卡侬芙蓉南店】

蒋耐阳还算好搞，就是尿多。

又憋不得，捉出来就要架势。

在乡村，四野无人，随他。

进了城，他还不怕丑。

视频里，他讲了一句汨罗土话：

屙尿不眵人，眵人屙不出。

眵，念chī。

原义为眼屎，到汨罗人嘴里，成了“看”的意思。

准确地讲，是“随便看一下”。

我种稻的沙溪，讲“张”。例句：“张个妹则”，普通话“相个对象”。

可见，“眵”与“张”是有区别的。

“张”，《西厢记》里有，《水浒传》里有。

到了周熙良翻译英国毛姆的《刀锋》，“他很快张了布太太一眼，可是她脸上泰然自若，一点看不出什么。”周熙良是安徽东至县人。

可见，“眵”的方言范围要小很多。

《水浒》里，“张”过的好汉不少，大刀关胜最有气势：

“无端草贼，安敢张我!”

《水浒》人物对白，就是当时的口语。

有些，听起来特别有汨语味道。——

宋江怒杀阎婆惜那一回，

阎婆惜：“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

用汨罗话念，把“着”念成“咗”，几韵味。

还有那个放赌为生的“石将军”石勇，一出场，

“便是赵官家，老爷也别鸟不换!高则声，大脖子拳不认得你!”

“别”，亲切不?

不过，据我所知，水泊梁山百八将，只有一个湖南人，神算子蒋敬。

既然蒋耐阳要“当场架势”，再跟他讲讲茅厕吧。

早年的《现代汉语词典》，“厕”一直标注为si，轻声。大约到第五版，注音改为cè。

《红楼梦》 是这样写的： ，

有写“毛厕”的，“少不得扯谎，说黑了，失脚掉在毛厕里了。”(第十二回)

有写“茅厕”的，“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 (第四十一回)——这句大妙，现在还是汨罗人的口头禅。

方言“máo sī”的，我晓得三地：山西雁北，湖北恩施，福建南平。东西南都有。

屙尿不眵人，眵人屙不出。

细思，有深意。

我俩的毅行，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简单的换算，就是崔健的两句歌词：

“

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06 眵人屙不成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六天：还没出长沙，迪卡侬芙蓉南店 to 天心区竹山湾】

走得有点乱，蔸了一大圈。

不过，走了乡村公路，景色不错。

蒋耐阳不是在走路，是在走红。

根本挡不住。

就算我把他的话写错。

他讲的是“屙尿不眵人，眵人屙不成”。

我写成了“屙尿不眵人，眵人屙不出”。

不押韵了。而且，

“屙不成”，是捉出来又要强行关回去。

“屙不出”，是人来，紧张，完不成。

昨天，我完成得不好。

挡不住蒋耐阳升空是一方面;

另外，一个叫“檀作文”的留言：①东至方言有“眵”。②周熙良祖籍东至，但并不生于东至，未必用的就是东至方言。③我是东至人。

看得我一脑门子的汗。【详见上篇】

我犯的是“想当然”的错误。

好比，

一听说是内蒙古人，就问“你是不是骑马去上学?”

韩寒说，

世界上有两种逻辑。一种叫逻辑，另一种叫“中国逻辑”。

那确实。

毅行六天，我也碰到一些“中国逻辑”。

第一种：“20公里?太少了，我每天随便散散步就是十多公里。”

第二种：“谁能证明?看到车子，哪个保证你不爬上去?”

第三种：“不为钱，不为自己，你为什么?”

对他们，我不想讲什么。

他们面前永远有一面镜子，不管见到谁，他们只能看到自己。

真是“人眵屙不成”。

我又讲错了。不过，这次故意的。

倒是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来“落蔸”，

好好读书。

长大，不会像他们一样。

(2020.4.27)

07 两只蜗牛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七天：从湘潭跨过湘江】

如果将107国道想像是一根树枝，

我们有时候在树枝上，有时候在树枝旁，总之，向南。

每一段行程不一定能首尾相连，但每天20公里，走满50天，完成2000里。——必须落蔸。

今天，我们走过了湘江。

走过了捞刀河，走过了浏阳河，又走过了湖南的母亲河。

如果你看到两只蜗牛，在路上爬。

不要踩，也不要抓，

他们可能是董谦和蒋耐阳。

记得哈利·波特的活点地图吗?

“我庄严宣誓我没干好事”，哈利·波特说。

墨迹开始出现，自动延伸，

两只蜗牛开始行走。

“我喜欢看蚂蚁，小弟弟，你喜欢看蚂蚁吗?”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先生?”

“我是诗人。看到一朵像牵牛花一样的小花，我都想哭出来。”

“你为啥哭?”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要知道你也是个诗人，你成了诗人以后，任何一件事都会使你哭出来的。你喜欢妈妈吗?”

“她不打我的时候，喜欢。”

“这里有一首描写母亲的最伟大的诗篇，我打算贱卖给你，只要四分钱。”

(孩子跑回房子里。)

“妈妈，你想花四分钱，买一首诗吗?”

“你听着，告诉那个该死的家伙，赶紧给我夹起尾巴，滚出去。”

(孩子回到院子里。)

“妈妈说她没有四分钱。”

“这就是诗人的遭遇，孩子。”

(他把那张纸片放回裤兜，好像并不介意。)

“有很多人买你的诗吗?先生。”

“从来没人买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四处转悠?”

“这样我就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我还一直希望遇见别的诗人。”

“你真认为我是个诗人吗?”

“先蹲下来，看那只蚂蚁，看它怎样发现食物，怎样回去报信，大部队怎么连成线，把食物运回家。慢慢地，你就会成为一个诗人。”

——奈保尔小说，《布莱克·沃兹沃思》里的情节，略有改动。

蚂蚁和蜗牛一样，

都慢。

我们是两只蜗牛，也可以是两只蚂蚁，

我们趴在薄薄的纸上，让绿衣邮差送给你，——

就变成了一封信。

蚂蚁不做声，事事说得清。

落蔸感谢你，日日伴我行。

(2020.4.28)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