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董谦，曾是深圳晚报资深体育记者。今年4月起，他和好友蒋耐阳，从汨罗到深圳，足踏山水千里。50天毅行栉风沐雨，只为给家乡募捐建一座“落蔸”公益图书馆。毅行开始起，董谦写下《落蔸记》，记录他的一路南行。这行程里种种艰辛、份份孤独，都在董谦的笔下，化作一路风光霁月。即日起，新湖南连载刊登董谦的毅行手记《落蔸记》。

上期回顾：落蔸记①丨搭伴前行，写下二千里毅行手记

08 where are you from？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8天：107国道西行，截取20公里，去看一个人】

直到我站在双庙村口，被一位女警拦停时，我才想起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我拍下了他的照片，却没有跟他说话。

我记得，当时阳光太刺眼，根本看不见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我左动右动取景，他肯定注意到了我，而且觉得这个人容貌异常，举止可疑。

进入乌石镇后，我和几个路人有过交谈。只要交谈过，他们就决不会掏手机报警。

唯独他，没有讲过话。

双庙村口，一辆警车急刹，还没停稳，一个女警跳到眼前，话语比身形先到：

“How do you do？”

“Where are you from？”

她说的是英语？她说的是英语！

感叹号只比疑问句慢了半步，我已经知道出什么状况了，没办法，我太有经验了。

“我是中国人。”

一听我开口，女警的身形明显放缓。她的警惕性比多年前那个炸臭豆腐的沈阳大爷还差一截。——

那是2001年的沈阳，我去采访韩日世界杯外围赛，中国对卡塔尔。某天在路边买臭豆腐，队伍不短，我排最后，摊主老头忽然喊了一嗓子，“那个老外，你别排队了，来，过来。”排前面的人纷纷让道，我意识到老头叫的是我，虚荣心瞬间激活，想也没想就往前走，到了跟前，大爷把刚炸好的臭豆腐塞我手里。

“别【沈阳人念biè】，别掏钱。”

“那怎么行？”

“嘿，这老外，中国话挺溜。”

“我是中国人。”

“别扯了，你看你长相，还中国人？”

“大爷，我真是俺们这疙瘩的。”

“行了，知道你们老外说中国话比咱中国人还嘴溜，可没【沈阳人念mèi】想到，还整上了沈阳口音。咱这豆腐咋样？”

“好吃。”

“你们那疙瘩，哪见过这呀！”

当时，我的师弟胡冬寒就在边上，他那时还是《深圳特区报》的体育记者，推波助澜的也蹭了一套免费炸臭豆腐。

后来，我俩去看中国队训练时，我还被负责安保的警察拦下了，他们硬说我是卡塔尔记者，来刺探军情的，我拿出记者证也没让进，“宁可错杀，不能漏网”，那场比赛对国足太重要了。话说回来，只要是世界杯预选赛，哪一场对国足不重要呢，他们的小命永远捏在人家的手里。

女警检查我的身份证时，又有两辆警车杀到。

事情很快解决：我不是外国来的，不是活动的新冠炸弹。

他们很认真，也很客气。至少出动了七八个民警和协警，我非常过意不去，对纳税人的钱造成了不小的浪费，这可不是几块臭豆腐呐。

（2020.4.29）

09 像齐白石那样小气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9天：寻访齐白石故居】

齐白石故居，湘潭县，白石镇杏花村星斗塘。

他在这里住到三十六岁。

那会儿，村里人喊他“芝木匠”。

他是一个细木匠，名叫齐纯芝。

定居北京时，齐白石已经五十三岁。

不但画有名，小气也有名。

不止一个人说。

李可染，

“他确实抠门到了极致。”

例① 吃螃蟹前小保姆必须先让他数清楚，不然他就认为保姆偷吃。

例② 待客的月饼都是长白毛的，无数人被招待过。

李可染是齐白石弟子，四十岁入门，学艺十载。

汪曾祺的《老舍先生》：

白石老人家里人口很多，每天煮饭的米都是老人亲自量，用一个香烟罐头。“一下、两下、三下……行了！”——“再添一点，再添一点！”——“吃那么多呀！”

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

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开了柜门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关照过我，老人将有两碟这样的东西端出来。月饼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浅浅的一碟。“都是坏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坐之后，我远远注视这久已闻名的点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虫子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见到闪动着的蛛网。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动起手来。天晓得那四分之一的月饼，是哪年哪月让馋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

我喜欢白石老人的小气。

因为我也小气。

我天天对蒋耐阳“祥林嫂”：

“少吃一只鸡，你还是你，没少什么，孩子却能多几本书。”

他点点头。

他心里也点点头，我看见了。

齐白石四十岁去西安，他的第一次远门。

举棋不定。

郭葆生写信给他：

“须在游历中求进境。”

“得江山之助”，方是上乘。

这才有齐白石“五进五出”，八年云游，终成一代宗师。

这才有《借山图册》，齐白石山水画之大成。

“

凡天下之名山大川，目之所见者，或耳之所闻者，吾皆欲借之，所借非一处也。”

我把这句话送给蒋耐阳，

以偿他一路所受董谦小气之苦。

（2020.4.30）

10 孩子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十天：衡山县。才渡湘江，又到此岸，江水蜿蜒，不知时日】

“洋葱、萝卜和西红柿，

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

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

南瓜不说话，

默默地成长着。”

——

瑞士人于尔克·舒比格的诗句。

我们的孩子，

有的是洋葱，有的是萝卜，有的是西红杮，

也有的是南瓜。

每一个孩子，都不是空想。

他们一样，拥有与生俱来的平等。

阅读的平等。

旅行的平等。

认识世界的平等。

幸福生活的平等。

“落蔸”的使命，

不是培育孩子，而是教孩子如何去培育社会。

“落蔸”的意义，

不是帮助孩子，而是教孩子如何去帮助世界。

“落蔸”会记住每一个赠者的名字。

“落蔸”会幻想每一个孩子的脸庞。

“落蔸”会默数我们向前的每一步，——

每一步，都是一步。

（ 2020.5.1）

11 白马亭到南岳大庙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十一天】

走到彭德怀故居，我们没能进去。

走到齐白石故居，我们没能进去。

走到南岳大庙，我们还是没能进去。

没有关系，

心到则灵。

如王子猷见戴安道，

“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起点湘江边，旁有白马亭。

东西一苇，白马名津。

古为南岳朝拜的要渡关隘。

“渡”是佛家的通透。

孔子与佛的分别，就在“我”上。

讲“我”，分析得最清楚，是唯识家。

唯识家，讲八识。

眼，耳，鼻，舌，身，意，是应付外面，是工具。第七，末那识；第八，阿赖耶识。

第七缘第八，就是执着一个“有我”，叫“我执”。

两种我执，一种“分别我执”，一种“俱生我执”。“俱生我执”很深，很隐。最深的也就是最有力量的。

佛家就是要破我执。

梁漱溟一句简单：

一把刀砍了我的身体，我痛，孔子也会痛，佛不会痛。

如果“有我”，玄奘取不到真经，渡不了众生。

出游十七年，九九八十一难。

西行途中，最难一段，是今河西走廊西端，瓜州与敦煌间的戈壁。

“袋重，失手覆之”，绝水。

“四顾茫然，人鸟俱绝”，迷路。

“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燋，几将殒绝，不能复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

至第五夜半，神奇降临，得救。

纵使危难百千不能备叙，

玄奘誓愿，“不到天竺终不东归一步”。

衡山脚下，南岳庙前，

我忆玄奘，心戚戚然。

寻食不遇，

听闻南岳斋供，有名菜两道：酥炸紫苏和素酿苦瓜。

其中酥炸紫苏更难得。

谷雨以后，紫苏萌发，只取新叶，下微盐少腌，挂蛋泡糊，团成鸡蛋大松散体，清油炸酥。如嫌嫩叶不够，可加去头尾的绿豆芽。

大庙门闭，斋供寻不着，拍个紫苏，聊以自慰。另有豆腐一钵，可解清馋。

（2020.5.2）

12 穿过衡阳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十二天】

“襟以潇湘桂岭，带以洞庭青草，紫盖屹西南。”

这是辛弃疾的衡阳。

紫盖，为衡山七十二峰之高。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这是王夫之（船山）的衡阳。

他三十三岁隐居，四十年未离故土。

中国第一个主张行动主义的思想家。

“当火车渐渐接近衡阳，离开座位站在门边往外看，满山都是杂树生花的泡桐，田里尽是金黄灿烂的油菜花，父亲突然之间进到意念中来——他的骸骨，就埋在那泡桐树和油菜田覆盖的、柔软湿润的泥土里。强烈的思念蓦然袭来，毫无准备地，我眼泪潸潸，就站立在轰轰隆隆的火车声里……”——《天长地久》

这是龙应台的衡阳。

“我欲归去，山高水长。我不归去，最断人肠。”

这是琼瑶的衡阳。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这是回雁峰的衡阳。

“修名千佛上，至味五经中。”

这是石鼓书院的衡阳。

这是一碗鱼粉的衡阳。

讲究的，鲜汤用鱼骨+猪骨+黄豆芽熬成。

讲究的，随配一碟豆瓣酱。

出了长沙，湖南人早餐主将容貌大改，切粉变成线粉，扁滴变成圆滴。

这是一盆糄粑的衡阳。

穿城而过的最大收获。

这是三人行的衡阳。

君去我谁饮，明月影成三。

听说衡阳出最好的胡子酒，易下喉，后劲大，多躺枪。

再找机会，我们来过。

（2020.5.3）

13 耐阳不耐狗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十三天，衡南丘陵】

行走安全，

国道不如县道，县道不如乡道。

尽量走乡道。

乡道也不尽美。

第一，

上岭下坡多。尤其进入衡南县，地形丘陵。

第二，

语言不通。村里多是老幼，难见青壮；你问什么，他不懂，他答什么，你不明。

普土混搭，连带手势，哦，总算搞清了，他望着你，眼神困惑：“屋里坐，班车就来。”或者推出摩托，“上来，不收你钱。”

“我们要走路。”

他望着你，就像看着两头黑山羊。

第三，

狗多。

请看蒋耐阳的表演。

耐阳耐阳，你爹老倌的名字起得好，不怕太阳。

怎么不叫“耐狗”呢？

（2020.5.4）

14 董鸡婆和蒋癞

【二千里毅行，建汨罗市落蔸公益图书馆】

【第十四天，立夏日，为“落蔸”拼夏】

有没有仔细看视频，蒋耐阳怎么叫我的？

他叫我“鸡婆”，全称其实是“董鸡婆”。

自我启蒙开课，便有此雅号。

还有一首童谣，

“董鸡婆，咯咯咯，不生蛋，野鸡婆。”

只是因为姓“董”。

董鸡婆是田中野禽，因叫声跟“董”的发音很像，姓“董”的，一律名之“董鸡婆”。

一年级时，班上还有一个姓“董”的，

于是有了两个“鸡婆”。喊一声，两个人答白。

可惜，我一直没有见过这种禽鸟。

小时候生活在县城里，见它不到。

等我回枫树坪务农，它又早已绝了。

深以为憾。

蒋耐阳叫我“鸡婆”，我叫蒋耐阳“蒋癞”。

因为“耐”的谐音。

印象中，小名叫“癞”的有蛮多。

我的发小王武便是。

他得“癞”名，倒不是因为谐音，而是语文老师讲解借代的修辞手法。——

“譬如有个王五，他生了一头癞子，别个便不叫他王五，叫他癞子了。以借体代本体，就是借代。”

下课铃一响，王武就成“武癞子”了，

虽然他叫王武，跟王五只有半毛钱关系。

谐音是取小名的王道，方便，又直接。

你姓倪，好了，“泥头嘎马【青蛙的汨语发音】”。

你姓蔡，要得，“包子”；姓唐，也是“包子”；要有姓“肉”的，还得是“包子”。

你姓游，简单，“油条”。配上“稀饭”，好办，找一个名字带“xī”的。

你姓周，又小气，“周扒皮”。

还有一种方式是形体样貌。

瘦的叫“猴子”。胖的喊“胖子”，如果又矮，叫“冬瓜”，再矮一点，对不起，“坨哩”。

深圳哥几个，有个“胖子”，叫闵玉辉。外人奇怪了，“哪里胖了？叫他胖子。”胖的时候，你没见呀，小名一出口，便得定终生，谁管他现在是胖是瘦。

印象中，但凡男生，便有小名。

如同水泊梁山百单八将，个个得有绰号。

有个好汉，“没面目”焦挺，想不明白，怎么个“没面目”呢？

后来听评书，晓得了：他脑门子上生一块肉瘤，平素软软下垂，遮挡眼睛眉毛，一遇打斗，紧张兴奋，百脉贲张，肉瘤充血，立刻竖立，——这么个“没面目”。

当然啦，此刻我只羡慕戴宗，拴两只甲马，作起神行法，一日能行五百里；四只马甲呢，一天八百里。神行太保。

（2020.5.5）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