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纪福华

大半辈子了，我一直在找，哪里是我的家乡?我又把乡愁丢哪儿了?

打辽西大院开始，爸爸随单位出征了，作为工程兵，为了啃下一个个三线建设，他把家安在了一个个地名里——重庆、绵阳、昆明、岳阳，我的童年故事也在一个个地名里发酵，像湖南乡下的酒，比辣子还辣。

如果说童年长大的地方就是家乡，那么，我的家乡是岳阳。如果最难忘记的儿时味道在哪儿，哪里就是家乡，那么，我的家乡是岳阳。

虽然部队大院安在了岳阳，但院里却是一个联合国，南腔北调聚集在一起，部队大院是一个大家。按大人们的话说就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每天，爸爸和战士们一起较劲去了，天天比试谁能撞落天上的星星，挂在胸前，像《战长沙》一样的英雄;妈妈和阿姨们则在为灶上功夫较劲，看谁能裂变生活的味蕾。比拼最多的是粉——有山西面条、河南面条、陕西面条，有云南米粉、重庆米粉、绵阳米粉、四川米粉。但是，无论是北国面条，还是西南米粉，都输给了岳阳。岳阳神了，一个地级市打趴下了二三十个省。估计是因为，岳阳有洞庭湖，留有大舜的神，有岳阳楼，留有范仲淹的魂;或者岳阳的水，熏染了先忧后乐，多了层不一般的味道。

其实不用神来裁判，我们这些馋嘴是天底下最具有权威性的裁判，我们最愿意钻进谁家的厨房，谁家就是状元。

刘阳是他的大号，我们却愿意叫他的小名——“岳阳”，因为他的妈妈是岳阳人。

刘阳有个会“变戏法”的娭毑，她的法器是一个石磨，这端一口一口地喂雪白的大米，摇着摇着，就吐出了牛奶一样的米浆，然后，只用了个闪电工夫，蒸笼里就变出了粉皮，挂满我们的眼睛，勾引我们的馋虫。当我们的馋虫打眼睛里爬满了房间，娭毑终于来救我们了，彷佛是救苦救难又救馋的菩萨。

百宝箱里藏着娭毑的法器，只有她才会用这些法器，谁也不知道娭毑的咒语。比如说如何吊出辣，娭毑会让剁辣椒、泡椒、擂辣椒、烤辣椒、白辣椒、干辣椒、油辣椒，像剑客一样排好队，哪个剑客用一成功夫，哪个剑客用八成功夫，全都要听娭毑号令。即便是味素(那时没有鸡精)，生抽、老抽、酸菜(酸豆角)、腊八豆、海带丝、油渣、榨菜、小青菜、香菜、西红柿、空心菜、料酒、盐、姜、花椒、排骨、淮山、粉丝、麻油，也要在娭毑手里排好队，就像天安门广场上等待检阅的方阵，一步一步走过主席台。娭毑是总指挥，过不了预检的，她会毫不手软。

每次拿起碗，我们个个吃得像神仙，但娭毑却说，她总是输给时代。在凭票供应的年代，等待她检阅的只有那么几种，比那个时代的人还寒酸，尤其是底汤，只能做海带汤，顶多弄点虾皮。猪骨汤、牛骨汤、土鸡汤、鱼汤、猪手汤，猪肉、鸭肉、鸡肉、牛肉，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二十多年前，我到岳阳看娭毑，娭毑乐开了花，非要亲自下厨给我做湖南牛肉米粉，说是非得让我尝尝什么才是神厨的手艺，但被刘阳拦住了。娭毑太老了，我们生怕她会被时光折断了。刘阳媳妇得到了娭毑的秘传，华丽转身变成了神厨，给我端上了湖南牛肉米粉，同时，还给我端上了秘方，好让我一起吃下去，生怕我忘了乡愁。

每当乡愁淡了，我都会翻开那个秘方：“湖南牛肉米粉——主要食材是牛肉、米粉，辅料有油、盐、大料、桂皮、香叶、陈皮、丁香、小茴香、湖南辣椒酱、老抽、白糖、料酒、鸡精、香菜、葱花等”。生怕忘了，便把它刻进了骨子里。

今年抗击非冠肺炎病毒，我们这里也近乎是半封城半封小区的状态，每天宅在家里，是岳阳米粉救了我。因为我们不能轻易出门，每次买足一个星期的菜量;米粉可以订快递送来，也可以学着娭毑的样子，用电动磨磨制粉皮、晾晒;酸菜、辣子不用买，早已堆满了厨房，吃一年半载也吃不完。然后用娭毑的戏法，根据手中的食材，把一个个饱满丰富的湖南米粉制作的步骤简化，浸泡、点火、炒制、煮制，有那么一瞬，彷佛我变成了娭毑，回到了岳阳。又有那么一瞬，当我端上热气腾腾的岳阳米粉，发现娭毑就坐在对面，像一尊菩萨。

每当端起岳阳米粉，乡愁就围着我升腾。

责编：达庆玙

来源：大湘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