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记忆中的那些“关键词”,我们得以重构羊古市往昔

  潇湘晨报   2020-04-19 12:28:13

第一次来到湘潭湘乡水府庙的那天,漫天大雾。

在迷雾场景中的棋梓镇吃完粉,穿过铁路下的隧洞,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湖区同样笼罩在迷雾中,山形隐约可见。朋友刘瑞带着我沿湖行走,到了一个岸边高坡的时候,他指着远处一片迷茫的湖水说那就是他的家乡——以前的羊古市。羊古市自然是看不到了,记忆也已破碎不堪。还好有许多人尚在,他们的记忆中的那些共同之处,是我们重构羊古市往昔的关键所在。

(穿过这条隧道,前方就是棋梓镇。)

[祠堂]

羊古市的公共活动与教育中心

(沉没前的羊古市,照片很模糊,依稀可见山丘、河流与房屋。供图/向昆中)

羊古市较大的祠堂有四座。分别是肖家祠堂、谢家祠堂、尹家祠堂与陈家祠堂。其中人们记忆最深的是谢家祠堂,几乎每个人都提到了它。

谢家祠堂之所以能够留存如此多的记忆,在于它曾经是一个公共活动中心。这种公共性,已经超越了一族的范围,在谢家祠堂举办的各种活动整个羊古市的人都会来参加。

我们找到了谢方仲老人。他今年七十岁了,是羊古乡老乡长的儿子。他的儿子谢合兵在一旁陪同我们采访。

他说谢家在羊古市是大户。谢家出过太子师,祠堂里有清代乾隆皇帝御赐的“谢氏大宗”匾额。在他印象中,1959年放水的时候,水位还不高,羊古市算是个“半淹没”状态。1972年的时候退过一次水,把老街给露出来了,很多人跑去看,房子已经倒了。

后来谢家祠堂迁到了扶洲村,那个地方属于娄底市娄星区,镇上姓谢的很多,都是他们的同宗。

在他的记忆中,羊古市有戏台,唱戏和划龙舟也是他印象最深的活动。

羊古市有很多祠堂,祠堂大多数是青砖砌成,两层的高度,顶上覆盖小青瓦,砌砖用的是三合土,祠堂大概有几十米的长度。街上的格局跟现在棋梓镇的样子很像,也是一条路上全是商铺。不过那时候的路都是石板路,很好看。他爸爸那时候是乡长,羊古市只有他可以带枪,感觉“很威风”的样子。

在一本关于羊古市的本地小册子中,画家甘迎祥对这座宏伟的祠堂有着更为细致的描述。他说乾隆皇帝亲笔御赐的那块匾额,是直匾,这与大部分祠堂所见的横匾有所不同。祠堂有青石拱大门,戏楼前天池两边走廊楼有两米宽,前厅后厅宽阔高大,巨大的青石雕刻的龙凤楹联六角方柱一个人都抱不住。屋面双层瓦覆盖。据说它也是“延安五老”之一谢觉哉和文学家冰心(谢婉莹)的祖祠。2005年8月,谢家后人谢宝林请人在水库里打捞,捞上来半截匾额,上面只剩下了两个字,据说是被炸鱼的给炸断了。谢家祠堂的修建,与乾隆时的名臣、历任御史与礼部员外郎的谢振定有关,当时乾隆皇帝奖赏给谢振定四千两白银修建祠堂,剩余的款项则用于办学。

谢家祠堂于是成为了羊古市的教育中心,所办树人学校一直持续到新中国成立后。二百多年来,这所学校一直是谢家人经办,桃李满天下。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到1959年羊古市被水淹没前,这里叫“羊古完小”。

(羊古市的老人们经常一起聚会,回忆过去的事情。)

我们在村中遇到了谢志辉老人,他今年83岁了,之前是坪花医院的医生,在羊古市待到24岁。他就是在谢家祠堂读的小学,村里上过学的人几乎都是在那里完成的基础教育。

除了谢家祠堂外,其他姓氏祠堂也成为了各种公共活动中心。陈家祠堂做过羊古乡政府。位于正街中间的肖家祠堂新中国成立后挂过羊古工商联合会的牌子,尹家祠堂驻扎过警察所。另外还有甘家祠堂、颜家祠堂也是有着“三进”结构的雄伟建筑。那时候羊古市的人有一个顺口溜来评价祠堂:

谢家祠堂戏好看,尹家祠堂榜四圹,陈家祠堂少桌凳,肖家祠堂一桌半。

其实,祠堂不仅仅是姓氏信仰中心,在传统社会中,它还承担着公共活动空间的重要功能。因此,在对于传统社会的场景回忆中,是人们抹不去的清晰记忆。

[庙宇]

民间信仰成为一种深刻的记忆

手绘的羊古市旧图中,庙宇很多。

(村中的老人为我们展示他绘制的羊古市地图。)

湘中民风彪悍,重义尚武。关羽因此成为当地的重要传统民间信仰。羊古市的关圣殿在下街旁边,气势凌然,是羊古的标志性建筑物。

我们在离湖水很近的地方遇到80岁的尹家运老人,他指着水面上露出一个柱状物体,告诉我们那里就是关圣殿的位置。现在有船标,作为航行标志。水深大概有二十多米。羊古市自古就是汇水之地,两条河都汇入了涟水。

在那本当地所出的小册子中,关于关圣殿的描述占据了很大的篇幅。

这座关圣殿年代久远,据考证是宋朝所建,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了。规模宏大,有五进多横。有大石拱门,石拱门与戏楼前有大广场,广场有36步石磴,50多米宽,可以坐两千多人。拾阶而上,进大雄殿,神台上有两米多高的关帝坐姿雕像,满面红光。正堂匾额上有“汉官威仪”金色大字。正梁中央有太极图,堂中有大香炉,右边厅木架上有大鼓,左边厅木架上挂大钟,还有一架大木马。后厅壁上有十八尊白玉罗汉,过天井厅是大后神堂,有很多菩萨,平常击鼓、鸣钟、放鞭炮,求神拜佛的人络绎不绝,节假日更盛。

关帝庙后来的命运也很波折。新中国成立后办过学校,做过羊古乡政府,后面几栋甚至改成了化工厂。即使没有水淹,我觉得它也很难撑到现在。

除了关圣殿,羊古市还有青龙山庙、孟公殿、樟木堡庙、皂角龙庙、三官殿等诸多民间信仰的庙宇。这些里面,青龙山庙是被人们记住最多的。

青龙山庙建于宋朝天佑年间,很独特的一点是,它是建在青龙山头的一块大石板上,大约占地两亩多,远看好像一个龙头。庙宇用青石条砌墙,大青石板盖顶。有两层,大约五米多高。庙后石洞中生有一棵几人合抱不过来的大青刺树,树冠大得把庙都盖住了。右边有两个石洞,是陈家的坟墓,左边有一口龙泉水井,过往的人都喜欢坐在青石板上,饮水解渴闲谈。每年农历二月初,土地庙王生日,许愿还香者人山人海。

[街道]

有着近代以来工农商一体化的生活模式

信仰图景之外,生活场景是最难忘的记忆。羊古市那些亦工亦农亦商的生活,是传统湖南走向近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缩影。

80岁的刘连篪老人记忆中的羊古市,有正街、茅屋街,还有天水街,有龙桥和凤桥,他们家开了客栈,叫南熏客栈。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放弃种地,家里还有田,过着半农半商的生活。他的父亲是一位练武的道士,但他没有继续再练武。父亲对他说,要会打架得先学会挨打,以后你就别学这个了,教你几招保命的招数就可以了。他从7岁到19岁这段人生时光住在羊古市,住了12年,家里后来买了商铺,就定居在了羊古市。

(羊古市就沉没在这片湖水之下,烟水茫茫中,是很多人的梦想之地。组图/记者常立军)

谢方仲老人的记忆中,他们家那时候离羊古街有1里路左右。正街上有个天井。我们觉得很奇怪,商业街又不是民房,怎么会有天井?他说应该是几栋房子围合起来形成的吧。

他甚至还记得如今上瑞高速经过水府庙的那座桥就是以前的麻潭大桥,大概就在现在的水府庙服务区附近。那时候涟水河上没桥,过河都只能靠渡船,渡船不要钱,都是义渡。新中国成立前后都不要钱,有专门的运输公司负责,这是政府出钱的公共服务。

他又讲起刘瑞的外公,他家开了手工面馆,有很好吃的面。

(刘瑞在自己修建的“生命花园”中劳作。)

说起那些迁徙到江西的移民,他说有个叫花屋里的地方,去江西的人最多。那时候人多,山上的柴不够烧,去了江西之后,很多人分了田地,从此又有了柴烧,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了。不过有的人家受不了离故乡那么远,于是又搬了回来。没搬回来的,有的几年会回来一次,有的就十几年才回来看一下。再往后,年轻人不会记得这里,大概也就不回来了。

住得不远的尹家运老人对羊古市从前的各种民俗活动记忆深刻。

他家以前在羊古市时住石头塘,后来又搬到了金嘴上、茅屋街、碟子塘、颜家巷,最后到了正街。他亲手绘制了一幅羊古市的地图。他对乐耕岛的印象很深,以前那里不是岛,是山。那时候羊古市最重要的公共活动就是赛龙舟,1954年的时候,有48条龙舟参加比赛,非常壮观。中秋节的时候,羊古市这边有个习俗,就是把瓦片堆起来,堆一个宝塔,然后用柴火烧掉,代表来年有好运。

农历八月十五的时候,他们还有一个好玩的习俗,就是小孩子可以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去别人家偷东西,是不会受到责怪的。但不可以偷钱,只能偷一些吃的东西,如南瓜、油盐酱醋,还有各种吃的东西。

放水的那一年,他已经19岁了,记得清很多事情。他说有人挑了箩筐离开了故乡,有人卖房子,当然,房子本身是卖不掉的,因为要淹了,只能当成建筑材料拆散了卖掉。还有很多舍不得走的人。

羊古市有些大户人家,他印象最深的有三户。这三户人家家里都有马。看来马在传统社会里是很让人羡慕的财产,大概和现在的豪车差不多。他说这三户是胡家、彭家和朱家。他们三家都有产业,胡家卖炭为生,后来又增加了青矾交易。彭家开了面粉厂,朱家则是经营煤炭。

那时候羊古市很富裕,据说1954年的时候,财政收入比湘乡县城还高。湘乡运输公司的前身就在羊古市。那时候羊古市有五家包子铺,刘元生家的包子铺包子最好吃。那时候有药店、客栈、包子铺、茶庄、布庄、杂货、烟叶店、煤油店,等等,在其他地方卖不掉的东西在这里都能卖掉,这里消费能力太强了。

他对每年秋收后羊古市的活动印象很深。秋收结束后,羊古市的大户们会组织在关圣殿唱戏,时间长达一个多月,当时唱得最多的是和岳飞有关的一个戏。他还想起了很多谚语。民间有喜欢用谚语评价别人的习俗,他说:上街头,下街尾,颜家巷子出浪子鬼。那时候人们对颜家巷子的印象似乎并不太好。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街面上拥有商铺,很多人住在繁华之外。

我们在村里遇到了88岁的李时阳老人,身体依然健硕的她正要去山间采茶。

(李时阳老人在采摘春茶。)

她从小在羊古市长大,每年都会到山里采春茶。说起羊古市,她说他们家在街上没有房子,是佃农,有房子的大部分是本地人,很多本地人自己开了店子,有做杀猪生意的,做烧炭生意的,有钱的还可以去读书。他们家没有这样的条件,她在三十四岁那年离开羊古市。我们问她还怀念羊古市吗?她说有点想念小时候吃的那些零食。

撰文/本报记者常立军

责编:廖慧文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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