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沱江

文丨范诚

俗话说，乱世出英雄。上世纪初到三四十年代，凤凰成长起一批乱世英雄。因为个人性格和帮派不同，他们相互倾扎，演绎出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人命案件来。唐世钧、田三怒、龙云飞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们的故事，骇人听闻，引人深思。

凤凰古城北门

乱世游侠田三怒

沈从文散文集《湘西》中，有一篇《凤凰》，里面写到凤凰人的游侠精神，举了一个田三怒的例子，说他“二十年闻名于川黔湘鄂各边区”，是“这种游侠者一个典型”。

田三怒何许人也?本是凤凰的一个平民子弟，大名田兴汉，小名田三怒，学名田少峰。他生于1879年，父亲是开米粉馆的，母亲杨氏，凤凰茅坪乡乌头村人，会武功。田三怒自幼跟其习武，学得一手好功夫。

这田三怒自小就有一股豪侠气，年纪不到十岁，看木偶戏时，就随身携带一根血梼木加工成的短棒，在戏台下向屯垦军子弟中顽劣而横蛮的挑衅，或把人痛殴一顿，或者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不以为意。十二岁时，对三江四海的口诀背诵如流，身揣一种叫黄鳝尾的尖刀，带着一帮小兄弟，在凤凰城里招摇过市。

十五岁时，为了替朋友报仇，行走700多里到常德去杀一个木客镖手。因为听说这个镖手在沅州(今辰溪)有意调戏一个妇人，曾用手摸过女人的乳房。田三怒找到那个镖客，经过生死较量，将那镖客的双手砍下，带到沅州去送给那个朋友。

田三怒成人后，投奔凤凰哥老会首领田应全手下，当“小老幺”，意思是哥老会中年纪最小、最被看重的小老弟。

田应全，凤凰人，原贵州巡抚田兴恕之子，湘西镇守使田应诏之兄。曾留学日本，参加同盟会，是凤凰哥老会中的“龙头大哥”。辛亥革命前夕，田三怒奉田应全之命赴贵州联络哥老会人马来凤凰参加起义，失败后在贵州闯荡江湖。辛亥革命胜利后，田应诏去世，田三怒晋身为龙头大哥，有兄弟数十人，龙云飞为其“小老幺”。

田三怒个子瘦小，皮肤黝黑，瘦弱如一个书生，不认识的人见了，绝不相信他是湘西的风云人物。

混江湖的人，十分讲义气。他在虹桥边开了一家米粉馆，昔日的朋友和兄弟经常来光顾。这些人都知道田三怒慷慨又讲面子的个性，多数人吃了粉只记账，并不出钱。田少峰也从不催款。时间一长，粉店债台高筑，骑虎难下。一天晚上，田三怒将粉店值钱的东西取出，一把火将粉店烧了，烧得差不多时才喊人救火。他借这把火趁机收场，以免人家讲他怕人吃白食和不善经营。

虽然威名不小，但田三怒平常为人低调，在凤凰本地每天抱大公鸡去米场斗鸡时，一见长辈或教书先生，必侧身靠在路旁，为长辈让路。见女人路过，必低头而过，目不斜视。见做小生意妇女，必叫伯母。见人相争相吵，就心平气和去劝解，使双方消气，将大事化为小事。城里有鳏寡孤独，生活困难，或者办丧事，他就悄悄去送点钱，从来不肯声张。各个寺庙庵堂的和尚尼姑有行为不正当，怕败坏当地风俗，他就在短时间内想办法，把不守清规的法门弟子驱逐出去。

作为龙头老大，身边兄弟很多，有些鱼龙混杂。但凡有调戏良家妇女，赌博撒懒，或仗势欺人，抢夺别人财物的，经人告发，必招来把事情问清楚，照条款处罚，绝不袒护。执法的老幺，被派往几百里外杀人，随时调遣，按期带回证据。如此，在地方结怨很多，也积德很多。

有一次田三怒上街，见一恶汉与人斗殴，正气势汹汹地吼道：“老子哪个都不怕，还怕你吗?”恰好田三怒经过，听了这话很不舒服，便上前去一把捏住恶汉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喊了一声“老弟”。恶汉一见是田三怒，当即改口道：“我讲哪个都不怕是把你大哥除外的。”田三怒这才不找他的麻烦。

凤凰吉信镇有个叫傅振吾的，在外头当过连长，也耍过大哥，颇有些名气。有一次来凤凰县城走玩，刻意将头上缠的青丝帕在耳朵后面吊下三寸来长的头子。这下垂的帕头江湖上称为“英雄坠子”，其长短要与身份相符。田三怒对傅振吾这种张扬身份的傲气很愤怒，派人向傅传话说，傅欠他300吊钱，要傅立即还清。傅知道自己的越轨行为激怒了田三怒，三天之内就将钱如数送去，并请求田三怒原谅。其实傅并不欠账，田三怒也无意要钱，只是想杀杀傅的傲气与轻狂。

常言道，光棍服软不服硬。白羊岭有一个姓张的汉子，出门远走云南贵州20年，回家时与熟人聊天，问本地近来谁最有名?有人说，田三怒。姓张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气：“田三怒不就是正街卖粉的田家小孩子?”当天夜里，就有人去敲张家的门，在门外大喊：“姓张的，你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这个地方住了。不走路后天我送你回老家。”姓张的不以为意。到了后天大清早，有人发现他在桥头上斜坐着，走近一看，原来两把刀插在心窝上，人早已死了。

街上有个买牛肉的，姓王，过节时喝了点酒，酒后忘形，当街大骂田三怒不是东西，若有勇气，可以当街和他比比。正闹着，田三怒从街上经过，听得清清楚楚。事后有人跑去告诉那醉汉的母亲，老母亲一听吓慌了，赶忙去找田三怒，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见怪。并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儿子一死，自己的老命也完了。田三怒只是笑，说：“伯母，这是小事情，他喝醉了酒，乱说的。我不会生他的气，谁也不会动他，你放心。”事后果然没有追究，还送给老妇人一笔钱，要那儿子开了一家面馆。

田三怒40岁以后，豪气渐消，厌倦了江湖，将兄弟遣散，洗了手，在家养马种花过日子。有时骑马下乡去赶场，买几只斗鸡，或者赶着猎狗，上山去打野猪，捉野鸡。人们见了，想不到这就是当年的英雄田三怒，他自己也似乎忘记了以前做了什么。

1924年秋天的一个早晨，田三怒牵着他那两匹心爱的白骏马下河去洗马，城头上两个人居高临下，持枪向他开了13枪，有2发打在后颈上，5发打在腰背上。那两匹马受惊，脱缰狂奔而去。田三怒受暗算后，伏在水边石头上，挣扎着翻过身来，从怀中掏出勃朗宁手枪拿在手上，默默无声。他知道等会有人会出城来的。不一会，一个人果然提着枪出城来了，到离田三怒三丈左右，只见田三怒手一扬，枪声响过，那人应声倒下。子弹从左眼进去，即刻死了。城头的那个躲在暗处重新打了5枪。田三怒教训他：“狗杂种，你做的事丢了镇竿(凤凰)人的丑。在暗中放冷箭，不像个男子。有种的你下来?”那人慌忙逃走了。田三怒知道自己不行了，在自己太阳穴打了一枪，便死去了，也完结了当地最后一个游侠者，时年45岁。

后来了解，派人打暗枪者，也是一个英雄，叫是唐世钧，是一个率领数千苗族群众参加凤凰辛亥首义的苗族领袖，也是一位龙头大哥。

凤凰沙湾吊脚楼

首义领袖唐世钧

唐世钧，号力臣，诨名唐莽子。苗族，1874年生于木江坪得架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881年大旱，父母带他们姐弟三人迁到长宜哨。

唐世钧幼时活泼好动，喜欢舞枪弄棒。稍大一点喜欢交朋结友，打抱不平。8岁时父亲病逝，生活困难，无钱读书，靠帮人放牛为生。其后母亲相继去世，更加孤苦伶仃。1893年，在朋友的资助下远游四川、贵州、云南等地，结交义士，抑强扶弱，很得人缘。1905年，在昆明加入哥老会，在结盟兄弟中排行第八。后来受孙中山民主革命思想启发，辛亥革命前夕离开云南东游，与革命党人往来密切，曾被官府侦缉。

1910年春，唐世钧回到凤凰，住在长宜哨老家。积极联系汉苗群众，发展反清势力。并带头剪去辫子，表明反清决心。

这年冬，凤凰另一哥老会龙头大哥田应全从长沙回到凤凰，他们意气相投，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并决定共图反清义举。第二年，武昌起义消息传来，凤凰人心振奋，田应全利用其岳父是镇台的关系，进行策反活动。唐力臣则在长宜哨组织光复军，以便里应外合。

经过多次密谋，他们决定于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起义。唐世钧经过发动，组织义军近万人。他眼看参加的义军越来越多，加上同城内联系中断，经与各路义军领袖商议，决定十二月十七日夜半攻城，提前起义。他们兵分三路，直捣凤凰厅城。唐世钧率1000多人进攻北门。此次攻城，由于没有内应，众寡悬殊，加上清兵枪械占优势，义军仅凭刀矛冲杀，虽经英雄奋战，但城未攻破，伤亡很大。唐世钧一见，火冒三丈，从背上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马刀，大喊“不怕死的跟我冲啊!”接着搭起人梯，飞身跃上城墙，一阵砍杀。清军欲围过来，被唐世钧杀得狼狈逃窜。因后援跟不上，他趁机跃下两米多高的城墙，此次攻城失败。

为了保全实力，他只得率部退至贵州边境，并传书四方，再聚集凤凰、乾州、松桃、永绥(花垣)四厅各族义军，声言“誓众出师，光复凤凰，祭我先烈，杀猪(辰沅兵备道朱益浚)宰羊(中营游击杨让梨)”。一时城内流言四起，田应全趁机刻制“湖南都督府”大印，连夜在城门张贴告示，通令居民响应革命。这时，各省义军捷报频传，唐世钧也率部由黔边抵长宜哨。辰沅兵备道朱益浚见大势已去，在城头挂上白旗，宣布投降。

凤凰光复后，1912年元旦，成立了湘西临时军政府。田应全被举为外交部长，后又任巡防营管带，不久去世。唐世钧被任命为镇标前营(凤凰营)都司兼巡防营第八队管带，后升右营游记。

1917年，唐世钧任护法联军湖南第一军第三梯团团长，随军北伐。在攻占常德临澧县城时，他身背大刀，肩扛云梯，身先士卒，英勇无畏，乘虚爬上城垣，打败北军。

1922年，唐世钧从临澧回到凤凰，就任前营都司，手下兵丁众多，率数十枪兵保护庭院，可谓威风凛凛。

1924年，便发生了派人打死田三怒的事。这是两人多年的积怨造成的。

田应全在时，他们都能听从田应全的，尚能相安无事。田应全死后，他们都成为哥老会的龙头大哥，渐渐有了分歧和隔阂。有一次口角，唐世钧当众直呼田三怒的乳名田(niang,细小)孥，田三怒也随即叫唐力臣的小名唐(nuo)林，二人越吵越凶，终于结下仇怨。

唐世钧率部回凤凰后，已有搞掉田三怒的意向。有人把唐的企图告诉田三怒，田说没什么，不怕的，表面上进出如常，但怀中不离两把勃朗宁手枪，随时防备着。

最后还是防不胜防，被要了卿卿性命。

田三怒死后，他的妻妾和妹妹赶到河边，抱尸痛苦。他母亲闻讯赶到后，立即训斥她们，不准哭啼，命令她们收尸，给田三怒头裹青绸巾，身着蓝色短褂、草鞋，配木手枪、匕首入棺，表示田三怒到阴间也要报仇雪恨。

1926年北伐，唐世钧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军独立旅旅长，转战鄂西和江苏、安徽等地，攻克徐州，并任徐州警备司令。1928年，回到湘西，任辰(辰溪)麻(麻阳)清乡司令，后又任湘黔边游击司令。

1935年，唐世钧已经59岁，因年老多病，辞职回乡闲居。田三怒的“小老幺”龙云飞花1000块大洋买通凤凰县长宋珉，诬陷唐力臣屯兵通匪，向湖南省主席何健告密。1936年9月8日，宋以通牒形式，令唐“立即自杀，否则，明日天亮枪决示众”。唐明知是陷害，申诉无门，服安眠药自杀身亡。

可怜一代英雄，就这样被人要了性命。

凤凰乡间至今保存许多古堡，古堡上留有枪眼，可以对外观察、射击

“青帕苗王”龙云飞

田三怒兄弟和弟子很多，自从他洗手上岸后，许多人改行经商或者从军。而他被暗杀以后，可以说树倒猢狲散。留在本地的，大都找到固定职业，养家糊口过日子去了。有些个性不改的，因犯案离乡出走，飘泊不定。人们渐渐地把田三怒及其弟子们忘记了。

当年田三怒的得力助手之一，人称“青帕苗王”的龙云飞，这时已经成长为一个团长。

龙云飞，1886年生，苗族，凤凰三江镇蛤蟆洞人。幼时读过两年私塾。18岁时，离家外出，入哥老会，结伙赌博，贩运烟土，包路护送客商。后来杀了一个牛客被通缉，逃离凤凰。

龙云飞为人豪侠好义，在苗民中称领袖。沈从文说他“二十年前眼目精悍，手脚麻利，勇敢如豹子，轻捷如猿猴，身体由城墙倒掷而下，落地时尚能作矮马桩姿势。在街头与人决斗，杀人后河边去洗手时，从从容容毫不在意”。

这龙云飞是田三怒最好的结拜兄弟，田三怒被暗杀后，龙云飞知道是唐世钧派人干的，已经埋下仇恨的种子。只是当时碍于唐的权势，不敢轻举妄动。

辛亥革命后，龙云飞参加地方部队，在杨明臣、陈渠珍等部下由排长升至营长、团长、游击司令等，成为凤凰苗族中显赫的人物。

这时，唐世钧已经退役闲居在家，英雄暮年，身边无兵无卒，但以前的部下常来走动。他在苗民中威望很高，四乡八寨的苗族头人也经常上门。

此时龙云飞已身为团长，有了很大的势力，同县长宋珉关系十分要好，并送1000块大洋，设计要搞掉唐力臣，以报兄弟田三怒被杀之仇。他串通县长宋珉，诬陷唐世钧屯兵通匪。当时，湖南省主席何健正为湘西剿匪的事伤脑筋，责令彻查处置。有了尚方宝剑，于是他们合谋，将老将军唐世钧害死了。

殊不知，十多年后，青帕苗王龙云飞的结局更惨，湘西剿匪时执迷不悟，不肯投诚，上山为匪，在凤凰都里乡一个叫报木林的地方，被解放军剿匪部队乱枪打死。

如此冤怨相报，都没有好的结局。

山江村寨，中间有炮楼者为龙云飞公馆。

（本文选自范诚的作品《凤凰那些事》）

责编：朱晓华

来源：湘西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