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年年水仙

六根 2018-03-07 10:08:31

年年水仙

文 | 黄永玉

李辉前记：

戊戌年初五，前去给黄永玉先生拜年。走进九十五岁的老人，画了一大幅水仙，题为《年年水仙》。

水仙一直是黄先生心中美好记忆。一九三七年夏天，十三岁的他离开凤凰，走进厦门集美学校，从此融于福建。在他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第二部《八年》上、下两册里，水仙一直在他笔下书写着。水仙，从此常在他心中，数十年间，他总爱画不同形式的水仙。白描长卷，重彩水仙，红萝卜与水仙……

题跋在中国画中历来是不可分割的部分。不过，我还未见到过别的人像黄永玉那样如此偏爱题跋。收集多了，读得多了，我才越来越明白，他写题跋，就如同小说家写手记，诗人写短章，是心情、心境、思绪的流露。

写题跋时，他大多未想到公开发表，用如今流行的术语说，它们属于个人的私人话语空间。但是，正因为如此，它们也就更为真切地呈现出一个文人的个性。

画水仙，他也常在上面写或长或短的题跋。那么，且让我们从春节前后画的这幅《年年水仙》开始，欣赏水仙，读他对水仙的爱，读他笔下的故事……

正月初六，写于北京看云斋

1，年年水仙

走进九十五岁高龄的黄永玉先生，再画《年年水仙》，李辉摄。

黄永玉先生，在《年年水仙》书写题跋，李辉摄。

腊月间总能遇到水仙。翻来身边几本诗集，找一首跟水仙有关的好句子题一题，不料却生出奇怪的事情来。不少诗人很少触及水仙花，比如白居易就是一个，黄仲则也算一个，这是我费了半天时间翻出来的。本想不至于罢，原来还真是如此。

白先生集子里有七八首诗哀叹自己的白头发，黄先生动不动就给好友稚存写诗写梅兰竹菊荷杏桃李，就是都不提水仙一字。细想起来原因，大概水仙花季仓促，需要小心培养条件且须特殊守候耐烦趣味，白先生为感叹生灵哀苦而忙，黄先生则为己身穷愁所因，都顾不上这番料理了。

不过说来说去，宋元以来有关水仙诗词都未见什么高明描写，难见感人美丽见解。希腊神话中却是有一段很动听的故事。照抄如下：

纳西塞斯是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他父亲是河神，母亲是仙女。纳西塞斯出生后，母亲得到神谕，纳西塞斯长大后会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然而他会因为迷恋自己的形貌郁郁而终。为了逃避神谕的应验，纳西塞斯的母亲刻意安排儿子在山林间长大，远离溪流湖泊大海，为的是让纳西塞斯永远无法看见自己的容貌。

纳西塞斯如母亲所愿在山林间平安长大，而他亦如神谕所料，容貌俊美非凡，成为天下第一美男子，见过他的少女无不深深爱上他。然而纳西塞斯性格高傲，没有一位女子能得到他的爱。他只喜欢与友人在山林间打猎，对于倾情于他的少女不屑一顾。

山林女神厄科对纳西塞斯一见钟情，但苦于难以表达。她请求爱情女神阿弗罗狄忒惩罚他，让他承受痛苦的煎熬，忧郁期盼一无所获，使他孤独，但打算落空，她的忧伤有增无减，失望令她从山林消失，而她柔美的声音萦绕幽谷永远不去。这就是山林女神厄科回音最后的落脚之处。纳西塞斯的冷面石心伤透了少女的心，报应女神看不过眼，决定教训一番，但爱神怜惜纳西塞斯，把他变成水仙，盛开在有水的地方，让他永远欣赏自己的倒影。

二〇一八年二月八日始作于京东太阳城

湘人黄永玉九十有五

2，水仙图

水仙图展示。

水仙图，黄永玉画。

陋巷原无客到门，草堂炉火爱微温。闲来剪个宜春字，贴上水仙小瓦盆。

一九三三年达夫先生诗末句兰花戏改为水仙望先生见谅。

黄永玉九十五岁作于京西太阳城

明明是京东却写成京西，老糊涂莫此为甚

3，水仙

水仙，黄永玉。

里三层外三层，上上下下又三层

李辉说应红想要我画一张水仙，她自己不好意思说。听了这话，你信吗？

黄永玉八十有八作于万荷堂

时在辛卯夏日

4，水仙

春日水仙，黄永玉。

己丑春日写野水仙。堂外春风吹梦，大有感触也。恰石磨坊人来提此画去休。

黄永玉于万荷堂时年八十有五晋六矣

5，春长好

《春长好》（萝卜与水仙），黄永玉。

逢腊月，北京人常以水仙头置于掏空之萝卜中，灌之以水，则水仙、萝卜各自生发，红白相衬，绿叶穿错，极得生命之鼓舞。余少小浪迹闽海，情感每得水仙慰藉，终生难忘也。

丙戌年春正黄永玉于万荷堂

6，白描水仙长卷

白描水仙长卷，图为局部，黄永玉。

七十三岁张正宇先生为黄永玉题写《水仙图卷》。

丙辰元夜始作

玉立水云乡，尔我相忘，披离寒羽庇风霜。不趁白鸥游海上，静看鱼忙。应笑我凄凉，客路何长。犹将孤影侣斜阳，花底鹓行无认处，却对秋塘。

张炎《浪淘沙·水仙》

观保题丙辰京华

湘西黄永玉书于北京

丙辰正月二十五日

水仙白描长卷 (1)。

余弱冠浪迹闽海，背行囊、策竹杖，一文不名而胸怀万金，以饱览大千为乐；三日不食无饥饿之怖，一衣蔽体足寒暑之御，忧患与我何有哉！泉州乃文献名邦，唐宋以兹为海外通商贸易巨港，樯舻（橹）连云，碧眼髭髯穿插街衢，庙宇林立，有洛阳伽蓝之盛；坊牌庙碑，体恤远客，设文字五六种之多，长安汴梁气派，非一处也。余所历游村县，新知旧识，无不愿与余善；寒来暑往，每有定期：春则入开元寺看佛事，赏玉兰花，攀数十丈双塔摩拓石刻图片；夏则走洛阳海峡，过蔡襄督建之万安桥，观海上变幻，吸贸易风，或戏捉桥下基石上之弹涂鱼；秋则漫步法石镇，坐唐宋时码头旧址巨石上，人小如豆，而千年榕荫覆盖数十亩，景象森穆，或有真武庙属下之赎罪羊，漫步来前，相对默默，近处海波娓娓，情景无言以状；冬则远走漳岩。漳岩者，花木水果之仙乡福地者也。城外多沼泽，野水仙丛生无边际，除夕前后花秀，幽香泛澜（滥）城郭，城廓（郭）中人多如醉客，花之力也。余尝登城外小山，山不高，无奇树怪石，无古迹佳胜所在，仅四周览无遗耳。斯时山下万顷花发，叶波花浪随风回环，令人心肝颤然。余有法郎机小号一具，尝于是山之顶奏之，音声一出，天宇哗然。城廓（郭）居民于此声从未之闻，开窗启户互通消息；花野中，不耐远游于此消停之候鸟亦纷纷惊起，翱翔花浪上下；城廓（郭）内外，白鸟飞，人笑闹，花香号角鸣，真春阳景致也。往事如烟，倏忽四十年。闽土情谊，梦底余香。近得闽海旧友寄来水仙十余头，元夜始放花，试写一卷寄意，约抒少年行迹留念。

丙辰年春正湘西黄永玉自书

水仙白描长卷 (2)。

乙卯夏之一日，予方矇然午卧，有排闼突来卧榻之侧者，相见嘻嘻然，互把其头、肩、胳臂而无一言，盖言不足以达此时之情。其人猗谁？曰：“永玉。”予与永玉别几十年而复相见，癯而嬉如故，发蓬蓬然如故；剧谈老莲、石八、李杜、定盦、马蒂斯、柴可夫斯基、薄伽邱（丘）、达尔文如故；烟斗之吱吱有声亦如故。予曰：“异哉，玉乃未变也！”永玉笑，仰天而言曰：“人或未变，画则庶几乎变矣。”因急拽予衣趣（趋）往观其比年来所作，始知十年以来，永玉积画如牛腰者几百束，展之或将绕坦赞路轨而逾之乎。画芙渠（蕖）幅寻丈以上，妖蕊迎风，狂叶战雨，气概不可一世，乃不知有齐璜、张爰辈，比加素之居尼迦，或足方之。

永玉京新巷居室，不及四平方米，书橱占三（分）之一，几案盆栽鱼缸占三（分）之二，松鼠之巢、虎皮鹦鹉之笼，架叠上下，客来无立足地。永玉指败墙语予曰：“吾无画案，绘于斯，悬纸其上，且卷且画，十丈以下，无碍也。”予抚掌曰：“伟哉！此五千吨船台造三万吨船，为人所不能矣。”永玉与梅溪、黑蛮及虫鱼鸟兽居一室，恢恢有包罗宇宙之意。

梅溪为永玉画任劳：任米盐缝缀，任夏冬寒燠，任蛮、妮哺育，任心疾瘁矣，遂不得不辍其写作。近者永玉作重彩巨幅《辛夷倩人》，以精锦裱背（褙），价六十金，去永玉月入之半，永玉以手掩面不忍言，梅溪曰：“付之，吾能节半月粮。”玉、溪督黑蛮画严，而蛮亦无负于所亲之期，永玉顷示予此卷，其自题跋中。

7，水仙泉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