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湘西老司城

  湘西团结报   2017-09-29 08:56:51

文丨张正望

立冬那天,我再一次去了老司城,再一次进入土家人曾经的王朝里。

冬日的阳光自然是变得金贵起来,洒在身上暖融融,很是舒坦。站在灵溪河畔,耳闻潺潺流水声,眺望对岸起伏的山峦和散布山腰的木质屋舍,我用眼光尽力擦去堆积在土司王朝上近千年的尘埃,试图努力去寻找历史深处那“红灯万点人千叠”、“一片缠绵锦作窝”的老司城。但除了满目的青山绿水、山花野草、散漫的牛羊鸡鸭、行走田间地头的乡人农夫、河岸边自横闲靠、透着桐油金黄的小木船以及村道屋舍河滩旁到处泛着清亮光泽的鹅卵石,似乎与湘西大山中的每一个村落没有什么不同,怎么也看不出王城的气象。

“那就让我们走进去看一看吧。”导游小姚满怀激情地说。她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多,她说每次为游客解说老司城,自己都会有不同的感触和震撼,面对这近千年的土司王朝,真是有说不尽的话题。

我们从河面上用木板搭起的渡桥上走过,灵溪河水不紧不慢地从上游流过来,又不紧不慢地从这里流过去,就像时间老人的步子永远没有片刻停留的心思。水流汩汩,它似乎是在用一副永远不变的腔调,述说着世事的沧桑。河水清莹澄澈,倒影婆娑,望着身影和着桥影、云影、树影、山影、船影……随着浅浅的涟漪轻轻地摇曳开来,思接千载,心底便荡漾出无尽的梦想。凡有河流的地方,它总会有文明;凡有文明的土地,它总会精彩。

如果不是走在鹅卵石铺陈的透出繁华市井气象的八街十巷上,如果不是贴近那由褐黄和黝黑的石块垒砌的断垣残壁歙闻到她散发的王者气息,我真的不会把这个散落在大山深处的偏僻贫瘠之地,与拥有八百余年辉煌的土司王朝的遗址联系起来。“宏伟的宫殿、阔大的衙署、庄严的宗祠、肃穆的牌坊、典雅的摆手堂、逸情的钓鱼台……”导游一路上不停地为我们讲解它们的兴衰起落、沧桑变化。透过这些遗址为风雨剥蚀的面孔,我能想象得到,这里曾发生了许多影响深远的大事,考验着历史见证者的智慧与勇气,也引发了后人绵延不断地思考。

老司城村,本名福石城,亦称司城、老司城,始建于唐天授二年(691年),史书有“城内三千户,城外八百家”,“五溪之巨镇,万里之边城”的记载,是古代湘西土家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现存25万平方米的司城遗址,见证了世界独有的中国土司制度的兴衰存亡,铸造了一个西南少数民族历经后梁、唐、晋、汉、周及宋、元、明、清九朝司治,时间长达八百多年的世界奇迹。时间,这位随处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的神秘老人,舒展巨大的羽翼,将这城堡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缓缓收藏,将这王朝的兴衰起落、悲欢离合缓缓收藏,同时,也用它如蚁的爪牙将这座王朝的过往一点一点啮噬销蚀。

穿越历史的风风雨雨,老司城静谧、从容而又有些孤傲地躺在这里,岁月早已洗去了它的浮华与喧嚣,磨去了它的琉璃与金碧,唯留下这座布满刚性线条和粗粝瓦砾的巨大城堡遗址,在执拗与坚守中博弈着岁月,透射着历史的沧桑与凄美,透射着王者的尊荣与威严……它用足够厚的历史积淀、足够宽的岁月时空、足够重的文化遗产,征服了世人的心灵,成为当之无愧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保存最完整的军事城堡”和“全国保存完好的西南古堡式民族文化名城”;它用近千年的耐心等待,在时间老人尚未将其磨来之前,终于让后人揭开自己神秘的面纱,用一种震撼人心的场景,和无可替代的姿态,昂然步入《世界遗产名录》,令世人瞩目。

大自然当中所有原初的事物都有浑朴的本质,即使我们闭上眼睛,用手摸一摸它们,也感觉得出这些事物亘古以来未变的质感,摸一摸用鹅卵石垒砌起的断壁残垣,就能摸到时间的皱纹和王朝的兴衰。那些祖先的传奇,那些祖辈的故事,他们在灾患战争面前的勇气,他们苦度长夜的智慧和坚韧,是我们在这个喧嚣世界永不迷失的识路密匙。走在沉睡千年的老司城遗址上,仔细端详着脚下圆滑光泽的鹅卵石和庞大的遗址,这把密匙,为我渐渐打开了这座土司王朝封闭千年的大门……

史载唐朝末年,正当群雄逐鹿中原,鏖战厮杀之时,祖籍江西吉安的溪州刺史彭瑊(楚王马殷赐封),带领精兵及百艺工匠千余人,进入了“水复山重,草木蒙昧,云雾晦冥”的五溪之地,“以私恩结人心,日渐强盛”,建立起自己的根据地。同时,他广施恩泽,遍布怀柔,使五溪诸蛮顺服,并被拥戴。随后向五溪最强的土著首领吴着(吴著冲)开战。“遂谋逐吴着,吴着败走猛洞,瑊复率众击之……吴着又遁入洛塔吾山困毙”。后梁开平四年(910年),地处莽莽大山深处的五溪之地尽归彭氏,朝廷正式册封彭瑊为溪州刺史,授静边指挥使,上柱开国男。

938年,彭瑊去世,其子彭士愁袭父位,继承祖德,勤于政事,根基日渐稳固,势力不断扩大。为了减免税赋和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后晋天福四年(939年),彭士愁发动了土家族历史上著名的“溪州之战”。战争历时半年,彭士愁战败,遣其子彭师杲向楚国主动请和。对战争已生倦意的楚王马希范接过了彭士愁伸来的橄榄枝,终于在后晋天福五年(940年),双方握手言欢,在酉水河畔的会溪坪(今属古丈县罗依溪镇)歃血会盟,铸立铜柱,镌刻盟约。溪州之盟展示了中国古代作为统一多民族国家对西南山地民族实施独特的“齐政修教、因俗而治”的管理智慧,这一互利双赢的做法为朝廷和西南五溪边地带来了切切实实的和平发展机会。

“溪州之战”后,彭士愁拥有武陵山区近20个州、县。彭士愁为各州、县“都誓主”,又称“爵爷”。各州刺史任命承袭等事项,均由“都誓主率群蛮合议”。州内押案、副使、校吏等职,亦“听自补置”。由此可见,盟约赋予彭士愁的势力和权力已远远超出一般羁縻州的程度,俨然一个地方性割据的“小王国”。

971年,第四代土司彭允林把治所从会溪坪迁到了龙潭城。南宋绍兴五年(1135年),第十一代土司彭福石将其治所迁移到灵溪河畔的老司城,老司城也因彭福石迁治所于此,而被称为福石城。

1276年南宋灭亡,溪州刺史彭思万审时度势,把握时机,主动归顺元朝,此后,元朝顺应历史潮流改羁縻制为土司制,正式把土官纳入国家官制系统中,给土官与流官一样的品秩。土司制度是较羁縻制度更完善的土官制度。

在随后的岁月里,历代土司养精蓄锐、励精图治、潜心发展,把所有的智慧、宏大的梦想和崇拜的图腾都砌进了司城恢弘的建筑和天才的布局里。尽管各代土司都锲而不舍地谋划经营着他们的王地,但实际上自宋朝以来,由于中央政权日益巩固和强大,彭氏土司统辖之地也日趋缩小。到了明朝,彭氏土司辖地只有三州六长官司,58旗,380峒,昔日辖20州县、称都誓主的霸业霸气已渐行渐远。但无论朝代怎样改换,势力怎样缩小,彭氏土司都用一种睿智和忠诚与中央王朝和谐相处,保持着恭谦顺从、忠心耿耿的态度,恪守着守土镇边的职责,尽管这种职责已超出了马希范与第一代土司彭士愁签署的“溪州铜柱”的盟约。

正对着紫金山的石牌坊上,“子孙永享”四个大字很是醒目,短短四字,那既是皇上的御赐,同时也为土司王朝的辉煌历史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明嘉靖年间,当时正值年关,那晚,福石城内焰火缤纷,火铳在除夕漆黑的夜空轰然炸响,带着经久不息的余音,缭绕回荡在莽莽的山林里。焰火如流星雨般拖着明亮的尾巴,划出绝美的线条,在闪亮夜空的瞬间,让这“万马归朝”的深山林海更显辽阔而寂静。此刻,年仅十八岁的第二十六代土司彭翼南正率5000土兵整装待发,奉旨赶赴沿海,抗击倭寇。人们的祝福和祈盼,沿着犬牙交错的土家吊脚楼,沿着人声鼎沸的八街十巷,沿着林涛如雷的幽森沟壑,掠过寒气逼人的灵溪河面,悄然降落在夜的深处。这帮湘西的土家汉子,不负朝廷重托,不负家乡父老的厚望,以土家人的威武彪悍、勇猛顽强,于王江泾合围倭寇,大获全胜,被《明史》誉为“盖东南战功第一”,朝廷特赏赐建碑纪念,以示褒奖,土家族也因此留下了“过赶年”的习俗。

除了崇尚武功战绩卓著,土司中喜欢舞文弄墨的不少,闲暇之余,他们也爱玩玩浪漫,常常阅览山林,泛舟灵溪,垂钓逸情,并在石壁上留下了许多墨宝。毛古斯、舍巴日、土家打溜子、溪州会盟、摆手欢歌、梯马神歌……还有许许多多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无不彰显着这个民族独特的文化底蕴和民俗风情。

雍正六年(1728年),清政府“改土归流”新政施行,第三十四代土司彭肇槐迫于形势,甘愿献土,雍正皇帝特沛殊恩,授其为参将,赐以拖沙喇哈番之职,世袭罔替,并赏银一万两,让他回江西祖籍,立土安居。至此,司治溪州长达800余年,历经九个朝代的彭氏土司退出了历史舞台,唯独留下老司城默默地耸立在灵溪河边,听凭雨水的洗礼。土司王朝“天高皇帝远”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这不是命,不是运,也无关风水,而是时势。时势决定了历史的走向唯能如此。传说雍正九年,当彭肇槐携家眷跨出门槛,行至灵溪河畔时,这位末代土司面对清莹澄澈的灵溪河水触景生情,不堪回首,号啕大哭,长跪不起。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满怀心酸的彭肇槐虽然丢掉了彭氏土司政权,但却换来了一方百姓永世的安宁,其成败得失自有后人评说。历史,像一棵沧桑遒劲的老树,岁月的蛰须从它的血脉、它的枝杈中伸出,茁壮,顽强,盘根错节,绿荫如盖。面纱刚刚揭开,这座重现天日的土司王城,一定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深埋在这块堆积着褐黄和黝黑石块的巨大的基座之下。

当我再一次站在灵溪河对岸,回望老司城遗址,听着导游吟诵“福石城中锦作窝,土王宫畔水生波,红灯万点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的湘西竹枝词时,王朝的昔日景象在我眼前渐渐浮现、清晰起来。呵!这就是曾经辉煌千年,而今更是带着土家人的豪情、霸气和智慧走向世界、享誉全球的老司城;这就是我来过多次、对望多回,却怎么也看不够、说不尽的老司城。

责编:朱晓华

来源:湘西团结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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