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忆母亲杨沫:晚年返璞归真,我们真正母子一场

  潇湘晨报   2017-03-18 09:55:52

文丨老鬼

家庭合影,后排从左至右为马波、马徐然、马豁然,前排杨沫(左)、马建民。

1989年,老鬼和母亲的合影。

1995年12月11日,那个曾经激起无数年轻人革命热情的杨沫离开了这个世界。

“三妹来了没有……小波什么时候回来?”在弥留之际的杨沫,褪去了革命者、作家的社会身份,只是一位母亲。

写一本卢梭式的《忏悔录》是杨沫的遗愿,老鬼在杨沫去世十周年之后写了《我的母亲杨沫》,努力呈现一个真实的杨沫,她是敢爱敢恨的革命者林道静,是带病坚持创作的作家,也是对子女们冷酷自私的母亲。

“母亲75岁之后返璞归真,还原成一个完整正常的慈母,我们真正母子一场。”儿子老鬼是在不惑之年之后才享受到母爱的。这个爱恨都极端的男人,记住了当年母亲的冷酷无情,更难忘怀母亲晚年的温情,因“失而复得”的母爱,对母亲爱得更加深沉。撰文/本报记者唐兵兵

“母爱会遗传,缺少母爱也会遗传”

在母亲去世以后,老鬼试图从各种角度去剖析母亲对孩子的冷漠。“母爱会遗传,缺少母爱也会遗传。”像是一种本能的辩护,也像是自己对于母亲的忏悔。

杨沫的父亲杨震华,湖南湘阴县东山里人,师范学校毕业以后考入京师大学堂,修商科,毕业后被分配到户部任职,不久辞官回乡办教育。辛亥革命后,再次赴京,开办了新华商业讲习所,教授新的商业财会知识。办教育募集到不少资金,在热河省滦平县(今河北滦平县)买了不少土地,成了大地主。

母亲丁凤仪出身湖南平江县书香门第,曾在长沙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相貌出众,上过洋学堂,1904年,求亲的人踏破了丁家的门槛。续弦的杨震华捷足先登,买通了丁凤仪的佣人,深夜潜入丁的闺房深情告白,迫于礼教,17岁的丁凤仪嫁给了32岁的杨震华。

1914年,杨沫出生时,杨家已经迁往北京。有钱之后,杨震华整日游荡在娱乐场所、妓院,娶了姨太太。管不了丈夫的丁凤仪,索性沉迷于打牌、看戏,各自寻欢,无心照看孩子。

放学回到家的杨沫,总是难得看到母亲在家,即使在家,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杨沫得了痢疾,拉肚子拉得面黄肌瘦,丁凤仪依旧不闻不问。有一天晚上,七八岁的杨沫在梦中惊醒,看到母亲要外出,她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感觉害怕,哭着跳下床,追上母亲,想要跟母亲一起出去,丁凤仪转身就是两个耳光,“滚回去,睡觉!”这一幕,杨沫总也无法忘记。

“父母不和,他们各自寻欢作乐,不管儿女。我幼年时虽然生活在这个大学校长的书香之家,家中有时有几个佣人,他们还管我叫着大小姐,可是,幼小的我,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啊!数九寒天,我穿着露着脚后跟的破袜破鞋,脚后跟生着冻疮,流着脓血。浑身长满虱子,成天和街头捡煤渣的孩子一起玩……”杨沫在后来的文章里写道。

1931年,为了缓解家庭的困境,母亲逼杨沫嫁给一个军官,断绝了她在学校的经济来源。

倔强的杨沫逃离家庭,到香河县教书,认识了张中行,并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后来与张中行“道不同”而分离,跟革命者马建民一起,走入了火热的革命里,成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只是,母亲和冰冷家庭留给她的,挥之不去,“敏感、多疑、忧郁、不重亲情。”

“细胞是有记忆的”

杨沫生过五个孩子,第一个早夭,其他四个里,唯一一直留在父母身边的是老鬼的二姐。杨沫尊崇卢梭——把生下的孩子都送到婆婆家。

“母亲怀我的时候,两次想要打掉;生我时,又流血过多,差点死掉。”老鬼一度觉得,他跟母亲的矛盾是从他出生之前就注定了的,“细胞是有记忆的”。老鬼生下来一个月就被送到了河北深泽奶奶家,姑姑带着他到四岁,1951年,老鬼才被接到北京。

来到北京的老鬼,和父母不亲密。杨沫觉得孩子顽皮粗野,被姑姑惯坏了,狠狠打过两回,“很惧怕父母”。跟父母在一起,老鬼总是拘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挨打。他想念乡下的奶奶和姑姑,一直觉得那才是家,小便也一定要冲着老家的方向。

在老鬼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在父母怀里撒过娇,从来没有被父母抱过、亲过,母亲偶尔叫一声“波儿”都能让他欣喜好几天。生病了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关怀,“我小时候患肠粘连,肚子痛得满地打滚,母亲都不当回事。哥哥肚子痛,被母亲说装病,贪生怕死,无病呻吟。”在这个走过了战争岁月,长期处于病痛折磨的母亲眼里,一切病痛似乎都是可以精神战胜的。

老鬼一度以不讲卫生为荣,崇尚暴力和战争。看不惯母亲养花养草、欣赏字画、抹香水、穿高跟鞋的“资产阶级”情调,上课讲到母亲的《林道静在狱中》都觉得难为情。

15岁时,老鬼写了入团申请书,为表决心,割破手指写了血书,割得太深,血流不止。回到家,被父母骂了一顿,“骂这是封建江湖的一套。”父亲气不过,对他拳打脚踢。老鬼觉得委屈,写信给周总理,揭发父亲在家搞法西斯独裁,家长制统治。

“文革”开始后,杨沫夫妻挨了整,老鬼多年的怨恨终于爆发,决心离家出走,做“千秋雄鬼”。“大义灭亲”,带着红卫兵抢砸了自己的家,将姐姐绑起来,抢走了家里的钱,去越南抗美援越,“母亲气得那天午饭多吃了一个窝头。”老鬼最终没去成越南,辗转回了北京,父母对他的行踪不闻不问。

1968年,老鬼下乡到内蒙古,1970年,他被打成“反革命”。此时的杨沫也正经历着“坦白交代”的逼迫,无暇顾及儿子,更重要的是,她相信组织,一度认为老鬼罪有应得。不多的信里,是要老鬼好好改造,老鬼觉得自己像个孤儿。在一些老干部陆续被打成“反革命”之后,杨沫才觉醒过来,开始四处努力,终于摘掉了老鬼“反革命”的帽子。

经历了“文革”的老鬼,“思想180度大转弯,觉得母亲思想太过正统保守,文章里都写光明面。”老鬼开始写《血色黄昏》一部自传体小说,父母知道后,坚决反对,偷了他的手稿。老鬼去信讨要,言语激烈,父母与他断绝一切关系。这时的老鬼在大同当工人,过春节时无家可归,“尝尽了有父母却当孤儿的滋味。”80年代,老鬼成家之后,都很少跟父母来往。

“下辈子还做她的儿子”

1986年,老鬼的《血色黄昏》出版,引起了巨大反响,老鬼没有送给母亲,杨沫向老鬼的姐姐马徐然抱怨:“小波出了书,怎么也没说送我一本。”老鬼觉得母亲曾经激烈反对过这本书,而且母亲出版不久的书反响平平,怕刺激母亲。“我怎么伤心呢?两代人,不同时代的书怎么比,他越成功,我越高兴啊!”杨沫知道后,喃喃地说。晚年的杨沫,在脱离了时代的魅影之后,只是一个慈爱的母亲。

1989年春节,是老鬼度过的最美好的一个春节。

“母亲第一次给了我儿子压岁钱,我第一次拥抱母亲,拍了很多合影。”往年的杨沫每年冬天都去珠海,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过过春节了。后来老鬼应邀去美国做访问学者,直到母亲去世的1995年才回到中国。

“小波的书写好了吗?对利利务必温柔、体贴。她为你真不易,亲你们和我的小孙子。”这是1991年杨沫写给在美国的老鬼的信,他在美国的岁月里,母亲每两个月就会给他写一封信,信里不再有责备,有的只是一个母亲对于儿子的想念,老鬼百感交集,鼻子发酸。“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跟妈妈有肌肤之亲,哪怕是在信上说亲我,都让我激动万分。”

1993年9月,杨沫写了一篇文章《儿子老鬼》,细数着老鬼的过往,从母亲的角度讲述那些老鬼始终无法释怀的事,像一个母亲调侃调皮的孩子,有内疚,有宽容。

1995年,杨沫病危,老鬼回来时,杨沫已经病重昏迷。临终前频频喊着“三妹来了没有?波儿回来没有?”

“她反感我的记忆细胞已不复存在了。”母亲去世以后,老鬼戴了三个月的黑纱。母亲的床、写字台、病历、挂号证、小闹钟,甚至是口红,老鬼都悉心保存着。

他开始试着理解母亲,在那个对亲人严厉,代表着政治觉悟的时代,何况是被符号化的“林道静”呢,杨沫,不过只是大时代里一个被压抑的母亲。而同样作为作家,老鬼身上那种写东西就什么都不顾的习惯,就是母亲的遗传,而杨沫是在重病之中完成了《青春之歌》的写作。

“下辈子如果当儿子,还当她的儿子,尽管当她的儿子很苦……”在《我的母亲杨沫》中老鬼写道。

人物简介

杨沫(1914.09.25~1995.12.11),当代女作家。原名杨成业,笔名杨君默、杨默。原籍湖南湘阴,生于北京。

曾任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文联委员、全国作协理事、北京市文联主席、《北京文学》主编等职务。其代表作是描写一个知识女性成长为无产阶级先锋战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其中鲜明、生动地刻画了林道静等一系列青年知识分子形象。小说于1958年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欢迎,并被改编为电影。

口述人

老鬼:本名马波,杨沫之子,作家,生于1947年。

著有:《血色黄昏》《血与铁》《我的母亲杨沫》《烈火中的青春——69位兵团烈士寻访纪实》

责编:朱晓华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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