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杨雨

壹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 被贬谪到潇湘楚地的文人墨客很多， 被贬的文人大都有一个相似的感受， 什么感受呢? 忧愤! 一方面对自己遭遇到不公正待遇感到愤怒， 哀怨之情溢于言表; 一方面因远离君王、远离朝廷、远离政治中心， 无法施展个人才华报效国家而感到失落， 对自己的前途感到绝望。在这种情况下， 诗人们就只好寄情山水， 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了。但他们的所见所闻， 时常都会和自己的身世遭遇联系起来， 所以在他们笔下的山水， 也经常染上了凄凄切切、悲悲惨惨的色彩， 他们以诗人特有的敏感述说着自己的万千感慨。

文人被贬到湖南以后， 大都觉得自己跌到了人生的低谷， 情绪相当低落， 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 就是郁闷。我们可以想象一下， 换作是我们在遭遇挫折的时候， 是不是也会有类似的感受呢? 也许我们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没有了颜色， 明媚的阳光变得刺眼， 热闹的场面在自己看来却显得很凄凉， 感觉自己是被世界所遗弃的人。如果这个时候又正值深秋， 黄叶飘落， 西风惨淡， 那真的可以说得上是雪上加霜了， 是不是会觉得更加凄惨萧瑟呢? 古代诗人们的感受， 比起我们来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诗人本就多愁善感， 见到这样的场景， 联想到自己的悲凉身世， 必然又会感叹一番， 大发一通牢骚。屈原的“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就渲染出了浓厚的悲秋氛围， 这种“无边落木萧萧下” 的场景， 常常带给我们一种说不出的悲伤情绪， 这似乎已经是所谓的“贬谪文学” 的一种通例了。

可历史上就有这样一位也是被贬谪的大诗人， 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打破了悲悲切切的“贬谪文学” 的通例， 当他来到湖南， 看到这潇湘深秋的景色时偏偏这样说：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日》) 诗人就说： 自古啊， 大家都说秋天是悲凉的， 我却觉得秋天的美丽还要胜过春天。你看， 这万里晴空， 一只鹤振翅起飞， 排云而上， 引得我诗兴大发， 诗情仿佛都要冲到蓝天上、冲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家可能要奇怪了： 为什么其他诗人都悲秋， 而这位诗人却那么“喜秋” 呢? 他怎么能那么振奋呢? 在众多悲悲切切凄凄凉凉的贬谪文人中， 他为什么会显得这么“另类” 呢? 这里我卖个关子， 先不说这位诗人是谁， 我们先说说这个诗人做的另外一件“另类” 的事情。

贰

唐朝的元和十年(815)， 诗人从贬所朗州被召回长安， 这距离他被贬已经整整过去十年了。十年之后， 好不容易再次被召回长安， 他总应该吸取教训， 乖乖听朝廷的话了吧? 而且他也该知道自己的“罪行” 才是， 即使内心不服， 至少表面上也要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做人低调一点啊! 可这位诗人偏偏选择了“高调复出”， 他一回到首都长安， 就和朋友跑到一个叫玄都观的道观去赏桃花。这赏花本是很平常的事， 风花雪月本来就是诗人笔下的最爱嘛。可这位诗人写了一首吟咏桃花的诗， 又给自己惹了一身大麻烦。这就奇了怪了， 桃花怎么可能给诗人带来灾难呢? 别急， 我们先来看看这首诗是怎么写的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首诗怎么会给诗人惹麻烦呢? 它得罪谁了呢? 我们看这首诗， 貌似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句子啊! 诗的前两句是写实， 说的是桃花盛开了， 争先恐后去看桃花的人络绎不绝， 连诗人自己都忍不住去凑热闹了。可问题就出在后面两句：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人说， 玄都观里的桃花虽然开得很漂亮很茂盛， 可你们这些赏花的人别忘了： 这些漂亮的桃花， 可都是我“刘郎” 离开这里以后才栽的。

这里的“刘郎” 可能有两层含义： 一层是运用了“刘郎” 和桃花的典故。这个典故出自南朝宋刘义庆的小说《幽明录》， 里面讲了一个桃源遇仙的故事， 说的是东汉年间有两个人， 一个叫刘晨， 一个叫阮肇。刘晨在后代的诗词里面往往就被称做“刘郎” 了。这两个人到天台山去采药， 结果迷了路， 回不去了， 带在身边的干粮也吃完了。正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 忽然看见悬崖上有一棵桃树， 上面结满了大桃子， 他们爬上去摘桃子吃， 吃饱了下山的时候又邂逅了两位十分漂亮的仙女。在仙女们的盛情邀请下， 他们和仙女们一起度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幸福得差点把自己家都忘了。

住了十多天后， 刘晨、阮肇才想起自己都是有家有口的人， 就想回家去看看， 仙女舍不得他们走， 又苦苦挽留他们住了半年， 最后实在留不住了， 只好送他们回去。可是两人回去一看， 村子里的景物、人全都变了。原来在山中的这半年， 人间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他们拦住一个小孩子一问， 这个小孩竟然已经是他们的第七代孙。刘郎桃源遇仙原本就是一个道教的故事， 正巧合了这首诗里的“玄都观” 这个地方。

不过， 这个典故很可能还并不是诗人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他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这就要说到“刘郎” 的另外一层含义了。在这首诗里， “刘郎” 其实指的就是诗人自己。他说， 这些桃花都是在自己离开京城之后才长得这么茂盛的啊。桃花的茂盛恰恰和诗人之前长达十年的寂寞的贬谪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十年的寂寞可以理解， 那桃花的茂盛又有什么象征意义呢? 很显然， 诗人在诗中表现出了对这些桃花的戏谑， 甚至可以说是对盛开桃花的极度鄙视，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桃花难道和诗人有仇?

桃花作为一种自然景物， 当然不可能跟诗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其实这里的“桃花” 是比喻那些权贵， 比喻那些得志小人的。诗人的意思就是说： 你们这帮小人啊， 都是我刘某人被排挤出朝廷以后才被提拔起来的， 是踩在我的肩膀爬上去的。当我远离朝廷、受尽磨难的时候， 你们像盛开的桃花一样， 在这里耀武扬威， 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啊。看看你们现在这副丑恶嘴脸， 难道就不知道一点儿羞耻吗? 其实诗人的本意有没有想这么尖锐的讽刺倒还不好说， 关键是有些读诗的人自己心虚， 一看这首诗就忍不住想： 这怕不是在讽刺我吧? 这么一对号入座， 有些人脆弱的神经就受不了了， 他们一难受， 遭殃的肯定还是写诗的人。于是， 刚回京城不久的诗人再度遭到外放， 这一贬又是十三年。

叁

大和元年(827)， 诗人又奉召回到洛阳。按照常理， “吃一堑长一智”， 诗人是该好好地收敛一下了： 你区区一个贬官， 怎么对抗得了朝廷里权势熏天的权贵呢? 一般人可能都会选择从此夹起尾巴做人， 可不信邪的诗人又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第二年， 诗人回到长安， 又恰逢春天桃花盛开之时， 他再次来到玄都观， 写了《再游玄都观绝句》。诗人在序言里说： 我在二十三年前， 看这道观中还没什么花花草草， 后来被贬了十年， 回到这里， 大家都说有道士在道观里面种了仙桃， 像红霞一般， 我就写了一首诗。后来我又被贬， 到现在有十四年了， 回来一看， 这桃树是全没了， 只剩下些杂草啊什么的在春风中飘荡， 我触景生情， 就写了这首诗。诗是这样写的：

百亩中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十四年前， 诗人就是因为写了那首桃花诗， 被人认为有讥讽朝中权贵的嫌疑， 遭到排挤， 被逐出京城。事隔十四年， 诗人重游玄都观， 看见道观中的桃花已荡然无存， 只留下荒芜的庭院。这种凄凉的景象， 与当年“玄都观里桃千树”， 观花人潮如涌的盛况， 可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啊。如果说前一首诗不过是发发牢骚， 未必真有很明确的喻意， 那么这首诗则是故意旧事重提了， 对那些盛极而衰的“桃千树” 表示了极大的蔑视。你们不是很春风得意的吗? 怎么我才离开这么十几年， 你们就都烟消云散了啊? 我刘郎这可是又回来了! 可见诗人对当时炙手可热的权贵那种争名夺利的极度讽刺， 其中也可见出诗人足够的自信———别看你们可以招摇一时， 可是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这样正直的人! 这样的讽刺， 这样的狂傲， 那些视诗人为“刺儿头” 的权贵们能容忍吗? 不能! 后来诗人的确再次遭到了政敌的排挤， 又到苏州去做了刺史。

现在大家一定对这位诗人充满了兴趣， 他究竟是谁啊? 他百折不挠的性格还真有些我们湖南人“吃得苦， 不怕死， 霸得蛮” 的精神， 他和湖湘大地究竟有着怎样密切的联系呢? 这个公然蔑视权贵的诗人究竟和咱们湖南有着怎样的不解之缘呢? 原来啊， 这位自称“刘郎” 的诗人， 就是唐朝的刘禹锡， 当时和白居易齐名， 并称“刘白”。他写的第一首讽刺权贵的桃花诗， 标题即为《元和十年， 自朗州承召至京， 戏赠看花诸君子》。这朗州啊， 不是别的地方， 正是今天湖南的常德市……

责编：朱晓华

来源：“什九湖湘”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