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清稗类钞》记载，光绪年间有个名叫麟趾的小伙子，早早中了翰林，二十出头就参与国史编纂。有一天，他在国史馆校阅湘军大佬罗泽南和刘蓉等人的传记，忽然拍案大骂：“外省胡乱保举官员，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你看看，那罗泽南只是一名教官，不到三年就保荐了实缺道员(地市级干部)，还以布政使记名(级别到了副省级)，死后还给他申请了光荣称号;刘蓉也只是一介候选知县，一下子就赏给他三品官衔，代理布政使。外省的官场，真是暗无天日啊。”

麟趾少爷身边坐着一位老官僚，是阳湖人恽彦彬，听到小麟研究员骂声不绝，忍无可忍，起身走到他跟前，耳语道：“你别瞎嚷嚷好不好?罗泽南和刘蓉那班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功臣，倘无他们的湘军，大清早已垮台，我们这些人哪里还会有今天?恐怕都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这个段子意在讥讽年轻人不懂历史，连历史研究人员也不免无知。其实此事倒也难怪小麟，他至少有两个理由可以为自己辩解。光绪年间，满人在官场大举复辟，官方尽量不提咸同之间汉人官员的军功政绩，所以小麟对湘军镇压太平军的战事闻所未闻——老师不教，并非学生之过，此为理由之一;罗泽南是一名大儒，却未通过科举考试步入官场，已属程序不正常，而他偏偏又升得够快，更令人怀疑是走了什么旁门左道，所以会激起小麟的义愤，此为理由之二。

麟趾通过这件事，从恽老前辈嘴里听到了好多新鲜的故事。咸丰皇帝统治中国的那些岁月，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大规模的内战打破了军界政坛的正常秩序，官场和社会上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按照常理去揣度。罗泽南出现在战场上，率领劲旅作战，军功赫赫，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贰

罗泽南自立于世的本钱，原本是儒理与文学。咸丰初年，内战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早已是颇有成就的学者了，有一些颇具影响的著作问世。为了探讨真理的本原，他师法张载而写作了《西铭讲义》，师法周敦颐而撰写了《人极衍义》;为了在儿童脑子里打下儒学的根基，他师法朱熹创作了《小学韵语》和《姚江学辨》;为了划清道义与利益的界限，他撰写了《读孟子札记》;为了探讨阴阳变化的哲理，他著有《周易本义衍言》;为了研究地理风物，他编纂了《皇舆要览》若干卷。此外，他还著有《诗文集》八卷。他是湘中一带有名的教育家，虽无弟子三千，也有几十上百个门徒。

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

兵事起，湘中书生多拯大难、立勋名，大率公弟子也。

这样一个颇有成就与声望的学者和教授，为什么会出现在打击太平天国农民运动的战场上，是一个令人颇费思量的问题。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而罗泽南则是一位奇人。

从罗泽南的著作来看，他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他的著作不仅是道德家言，还涉及天文、地理、历法、军事，甚至探讨盐务、河工、漕务等具体的行政事务。这说明他是一个主张并且实践知行合一的学者，真可谓坐言起行，学以致用。

叁

罗泽南出身穷苦，不可能脱离社会实践而躲在象牙塔中。他从十九岁起就开始谋生，在县内各地开馆讲学。他在教学方法和内容上大胆创新，突破了一般塾师教学的传统。他在教人识字启蒙、应试科举之余，还注重熏陶心性，加强体育。他开设了武术课，让学生练习跳高和拳棒，一般是上午学习文化知识，下午操练武艺。显然学生从他这里学到的东西更为实用，他的办法传播开来，为他赢得了大量的生源。后来的湘军名将李续宾、李续宜兄弟，曾国华、曾国荃兄弟，以及另立山头的王錱等人，都是罗泽南的弟子。

罗泽南的教学融入了武学元素，别开生面，在湘乡读书人中形成了关心军事的风气。他有一些弟子在乱世到来时热衷于团练乡勇，训练民兵，保卫乡里，在不同程度上参与了军事实践。咸丰二年(1852)，太平军从广西杀入湖南，在湘乡知县朱孙贻的指导下，罗泽南和他的弟子们相互激励，大办团练，组成九百人的湘乡勇队，罗泽南奉知县之命，担任这支队伍的司令员。从咸丰三年(1853)开始，湘乡勇开始在本省镇压会党，到省外与太平军作战，越战越强，短短几年就发展成为清末最强大的武装力量——湘军。

湘军在战争中发展壮大，名将辈出，他们多数是罗泽南的门徒，在军旅中与罗泽南形成前仆后继的关系，许多人的战功超过了罗老师，但他们始终对已故的老师保持着高度的尊敬。罗泽南带领弟子们共同开创了湖南书生带兵打仗的宏伟格局，他在湘军史上的地位，不得不视为一个很深的渊源。

肆

对于罗泽南而言，从钻研学问、教授子弟到驰骋战场，其实并不矛盾。他对自己教学中的亦文亦武和战乱时的弃文从戎，有过一番颇为合理的解释。他的核心思想是入世济世，为生民服务。他认为，人生在世，就要为社会做贡献，才不枉到世上走一遭。在承平时期，他钻研玄学和实用科学，宣传道德，教授学生，希望弟子们能以所学的知识和本领报效社会;到了社会动荡时，他在教学中加入武学成分，要求学生强身健体，积累应对动乱的资本。他似乎比其他人提前看到了乱世将临，尽管得不到普遍的理解，他仍然和弟子们做好了应对乱世的准备。有些迂腐的读书人，甚至嘲笑罗泽南精神不正常。罗泽南说：“你们错了。过不了几年，天下必将大乱，不可不先修武备。”

当战争爆发，太平军攻入湖南之时，他把平定动乱当做服务社会的最好方式，所以他决定组建和训练湘军，把队伍拉到战场上去镇压太平军，以平生所学匡时救世。也就是说，他认为把弟子们带到战场上，让他们各显其能，为恢复社会秩序而奋斗，是他在乱世中争取有所作为的最佳途径。

战争原本是军人建功立业的舞台，但到了清末，由于罗泽南的参与，这个舞台变成了湖南读书人崭露头角的起点，成了他们踏上仕途迅速升迁的捷径。罗泽南改变了世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观念，改变了文人胆小怕死的传统形象，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将平生所学发扬光大的平台。

在这个意义上说，罗泽南不仅是清廷和湘军的大功臣，而且是集大儒与悍将于一身的大奇才。自从湘军问世以后，人们就看到了一个不穿戎装而着儒服的司令官，作战时身先士卒，大小一百多战，常以坚忍不拔而获胜，表现出“扎硬寨、打死仗”的精神，展现出书生奋勇杀敌的英雄风貌。

本文摘自《帝国余晖》，原标题为“率徒打仗的大儒”。

责编：曾璇

来源：什九湖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