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 | 张爱玲的美食地图

  民国太太的厨房   2016-09-22 11:47:58

1988 年,远在洛杉矶的张爱玲已经和跳蚤进行了长达5 年的斗争,在这5 年里,她不停地在各个汽车旅馆中穿梭,为了躲避跳蚤,她穿一次性的拖鞋,连衣服都是一次性的,甚至不惜扔掉自己的宝贵文件。直到1988 年2 月,她见了朋友推荐的皮肤科医生,然后,一切真相大白:“诊出是皮肤特殊敏感。大概fleas(跳蚤)两三年前就没有了。”

情绪稳定之后,渐渐涌上心头的是乡愁。思乡的典型表现,是想念家乡的吃食。她最想念的,居然是香肠卷,“其实并没有香肠,不过是一只酥皮小筒塞肉”。

她去多伦多,在橱窗里看到,一时冲动买了四只,去报关的时候,把浸透油渍的纸袋子放在海关柜台上,报关员一脸的不愿意,这是她在加拿大买的唯一的东西。不过回来吃了还是失望,因为“手艺比不上从前上海飞达咖啡馆的名厨”。

飞达咖啡馆开在静安寺路西摩路(现在的南京西路陕西路)西南街角的平安大戏院里面,据说那里的咖啡杯子比别处大,最好卖的是栗子蛋糕。张爱玲小时候,父亲经常带她去那里,“叫我自己挑拣,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后来父亲毒打她,和她恩断义绝,到了最后,在异乡,她终究还是想念父亲的,否则如何会买香肠卷,她那时分明已经不常吃那么油重难消化的食物了。

飞达咖啡馆当然已经关张了,现在那里是一家“ZARA”,我回上海常路过此处,看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常会生出莫名的恍惚,变与不变,有时候只是须臾之间。很难想象,这里便是《色,戒》里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的场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花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比利亚皮货店,绿夫人时装店……”

还好还有凯司令咖啡馆,这给那些来凭吊“祖师奶奶”的“张迷”们留下一点念想,虽然这里已经被侵占得只剩下三楼的一半面积,倒更像小说里写的,“装有柚木护壁板,但小小的,没几张座”。在《色,戒》里,王佳芝转来这里等易先生。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车还没有来。“等最难熬”,“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

凯司令是3 个西厨在20 世纪30 年代以8 根金条合资开的。取名“凯司令”,是因为开店得到了某位军阀的鼎力相助,创立者便以店名表示感谢。凯司令有名的是栗子蛋糕、芝士鸡面和自制的曲奇饼干,创立者中有一位叫凌阿毛的,是当时上海滩做蛋糕最出名的西饼师傅,原在德国总会做西厨。凌阿毛年纪大了,由他儿子接班,1949 年后公私合营,他儿子任私方经理,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杀。所以,现在的栗子蛋糕的味道,和那时已无法相比了。张爱玲和女朋友炎樱常来凯司令喝下午茶,虽然关系好,却每次都是AA制,这是她们之间的约定,连坐黄包车,也是如此。

电影《色戒》中的咖啡馆

静安寺是张爱玲出没最多的地段,所以如今常常可见依据各种版本道听途说而来的张迷,最明显便是赫德路(今常德路)上的常德公寓,那里的居民已经不堪其扰,在门口挂起了“免战牌”:私人住宅,谢绝参观。我的一个小姐妹,从台湾远道而来,非要去常德公寓朝圣。没办法,只好带她去拜访住在那里的一位老艺术家,只为了最后能上7 楼去看一眼张爱玲住过的公寓,当然是吃了闭门羹。此等待遇,胡兰成也曾受过。我眼睁睁看女伴在那里神叨叨写纸条—也是学胡兰成,肚中早已饥肠辘辘,便又增添了许多不耐烦。出得门外,她又要去吃起士林,当然还是为了张爱玲。

每天凌晨,住在常德公寓(爱丁堡公寓)的张爱玲,都会被隔壁起士林烘面的香味所唤醒:“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起士林是天津的品牌,张爱玲小时候曾经在天津生活,20 世纪40 年代末,起士林到上海开设了分店,总是怀念古老家族过去荣光的张爱玲变成了起士林的常客。她最爱的是一种方角德国面包,外皮厚脆,中心微湿,是“普通面包中的极品,与美国加了防腐剂的软绵绵的枕头面包不可同日而语”。张爱玲的姑姑甚至觉得这面包可以不涂黄油,白嘴吃。这家店的原址在南京西路铜仁路口,现在已被中欣大厦所取代,张爱玲的遗迹,终究是不复再寻了。

同样遗憾的还有老大昌,当然不是现在已经连锁经营的“新老大昌”,而是之前位于兆丰公园(现中山公园)对面的老字号:“离学校不远有一家俄国面包店老大昌,各色小面包中有一种特别小些,半球形,上面略有点酥皮,底下镶着一只半寸宽的十字托子,这十字大概面和得比较硬,里面掺了点乳酪,微咸,与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这里的学校指的是她短暂就读过的圣约翰大学。她对于这种俄式面包的迷恋程度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有回在香港,一条僻静小街上忽然发现一家“老大昌”,她狂喜地翻找,只发现寥寥几只两头尖的面包或者扁圆的俄国黑面包。她买了一只俄国黑面包,回家发现黑面包硬得像石头,费了好大劲切开,迎接她的是里面一根棕红色的长发。后来在美国,又听到“热十字小面包”的名字,她再次买下,见到的却是粗糙的小圆面包,上面用白糖画了个细小的十字,尝过当然是失望,“即使初出炉也不是香饽饽”。

张爱玲的故居 X 常德公寓

说起点心,张爱玲当然是内行,周瘦鹃去看望她,一下子被下午茶的阵容惊呆,“茶是牛酪红茶,点心是甜咸俱备的西点,十分精美,连茶杯与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胡兰成也说她“每天必吃点心,她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她对于点心的热爱,实在超过了主食。说到中餐,张爱玲便算不上是行家,去舅舅家吃饭,记得的只有一道炒苋菜,“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她甚至有些偏食,比如吃面,哪怕是杭州楼外楼的螃蟹面,也还是“吃掉浇头,把汤滗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觉得有点造孽”。

她笔下的主人公吃得也随意。《怨女》里“银娣火起来自己下厨房,教女佣炒菜,省油,用一只毛笔蘸着油在锅里划几道”是典型的“上海人做人家”风范。《十八春》里写世钧到曼桢家,“顾太太临时添了一样皮蛋炒鸡蛋,又派孩子去买了些熏鱼酱肉,把这几样菜都拥挤地放在世钧的一方”。熏鱼倒是张爱玲的最爱,她小时候跟私塾先生念书,把《孟子》里的“大王事獯鬻”记成“大王嗜熏鱼”,可见爱死了这一味。可是皮蛋炒鸡蛋,这也许便是张爱玲的临时起意了吧,这样充满创意但实践性差的菜,在张爱玲的作品里还有不少,比如《小艾》里的“洋山芋切丝炒黄豆芽”。

这显然是因为她没有做饭的经验,即使是胡兰成,也从来没有吃到过张爱玲亲手做的饭菜,所以遇见会做饭的范秀美,就一头栽进去。在张爱玲去世后,她晚年时唯一交往的朋友林式同去给张爱玲收拾遗物,发现她并不用通常的碗筷,“厨房里堆了许多纸碗纸碟及塑胶刀叉,吃剩的电视餐,连盒带刀叉统统塞进纸袋里丢掉,有些买来的金属刀叉也逃不了被丢的命运。她不常煮东西吃,锅子都很干净,不怎么用,还留下些全新的。用得最多的算是那小烤箱了,又破又脏。她也喝浓咖啡、茶,有咖啡壶。”厨房里唯一剩下的是一锅草药,名叫Senna Pods,是从墨西哥进口的,据说是为了医眼病。林式同去开冰箱,冰箱里“也有一大桶冰淇淋,最显眼的,莫过于那四五大包ENSURE 营养炼奶了”。那种营养奶昔我曾经在纽约的超市里见到过,如获至宝一般买了,却不好喝,有种奇怪的厚重感,堵在喉咙里下不去,据说也不应该多喝,因为添加剂很多。但张爱玲靠这个补充营养,还曾因此喝坏过肚子。

在异乡的张爱玲着魔似的寻找着在上海时的吃食,1991 年,她读了汪曾祺写的小说《八千岁》,忽然恍然大悟战时吃的“炒”炉饼,其实是草炉饼,那种“干敷敷地吃不出什么来”的草炉饼,也引起她那么多的感慨。她甚至在超市里买华人做的葱油饼,这是她从前和姑姑最喜欢吃的早饭。捡垃圾的女记者翻到张爱玲的垃圾里有“几只印了店招的纸袋子。有一种刘记葱油饼标明了使用蔬菜油加葱花(素油),橙色油渍透的纸片,用黑钢笔治水写了葱油饼,一块九毛五,是老乡的招呼,两张饼盛在一只浅黄保丽龙托盘,她现在一定已经强迫自己戒食绿豆糯糍,南枣核桃糕……改吃一点儿葱油饼,极端的柔艳更形柔艳,在最后一点吃的自由上,极勉力与自己的牙齿妥协,真正的委曲求全”。

值得想念的还有豆浆,这个习性,张爱玲一直没有忘掉,后来居然还成了一个念想。香港归来后的张爱玲,在其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头,就借着那葛薇龙要回上海的闹腾宣泄了一回:“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豆浆不像牛奶,有牛奶房可以提供常年订、挨日送的服务,张爱玲和姑姑就让开电梯的司机去住所近处买:“托他买豆腐浆,交给他一只旧的牛奶瓶。陆续买了两个礼拜,他很简单地报告道:‘瓶没有了。’是砸了还是失窃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时,他拿了一只小一号的牛奶瓶装了豆腐浆来,我们问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赔给我们的呢还是借给我们的,也不得而知。”

到了最后,她还和自己在《童言无忌》里写的一样:“我和老年人一样,喜欢吃甜的烂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酱萝卜、蛤蟆酥,都不喜欢,瓜子也不会嗑,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蛤蟆酥是张爱玲的母亲喜欢的吃食,“我母亲从前有亲戚带蛤蟆酥给她,总是非常高兴。那是一种半空心的脆饼,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状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绿底子上,绿阴阴的正是一只青蛙的印象派画像”。

这样的蛤蟆酥,我曾经在苏州著名的文魁斋买过一块,拆开来看了许久,上面确实绿莹莹的一片,原来是海苔粉末。哎!我就是不甘心,复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仍不似她文字里的那只青蛙。

本文摘自李舒新作《民国太太的厨房》

经中信出版集团·楚尘文化授权

编辑:呆庸

责编:郑礼

来源:民国太太的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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