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云波

题记：

说起来，在湘潭求学七年，后来回归湘大，工作也有十来年了。于湘潭，却始终把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关于湘潭，听得最多的也是那句顺口溜：“龙牌酱油灯芯糕，坨坨妹子任你挑”。于湘潭的人文地理，自然也隔膜。

近来，却突然对“湘潭”感了兴趣。回首大半生，突然发现，生活轨迹都不离湘江，出生、成长于潇湘之源永州，求学于湘潭，工作于长沙，最后又回归湘潭。湘水长长，何处是故乡?回不去的是故乡，然后自慰，也许，吾心安处便是故乡。

故撰“湘大八记”“永州八记”“长沙城记”，再作“湘潭行记”，以为“故乡”之思，聊解“乡”愁，是为记。

一

很早就听说洛口古镇，也有好几次开车从附近经过，但一直未能一睹芳容。那天，上午游完金霞山，饭毕，休息一会，下午在东道主、九星棋院汪院长的带领下，直奔古街而来。其间又增加了两位上午未到的棋友，他们都是地道的湘潭人，一问，竟也都是第一次来老街。

说起来，湘潭之为县，自唐朝起。而县治就在洛口。

湘潭原属衡山，唐天宝八年(749)，始设湘潭县，县治也由衡山北迁到了洛口。洛者，洛水也，今称涓水。涓水与湘江在这里会合，然后有了洛口古镇，明代，因有易俗乡，便有了易俗河之名。

这样说来，洛口是为湘潭之“根”了。

自1995年湘潭县城又回到了易俗镇，洛口过了一千年以后，重新又成为湘潭县的县城。

但如今的湘潭县城，早已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开车经过繁华喧闹的市区，沿江大道一旁的风光带，也修饰得光鲜靓丽，井井有条，不时有游人在那里悠闲地漫步。车行一会，在宽阔公路的尽头，汪院长告知，易俗河老街到了。

一行人进入老街，看到一栋老屋，一“老街日杂”的招牌，便仿佛一下子坐着怀旧的时光机，穿越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几个老人在街边玩牌，一老人一手拄着拐杖，安详地坐在木椅子上，享受着阳光。一家烟酒槟榔食杂店，门开着，却只见在门口晒着太阳、痴痴坐着的老板。那一刻，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日影、地上的茶杯，把一个下午拉得悠长复悠长。

食杂店边，是一空坪，有一黄色的建筑颇引人注目。这栋建筑可谓中西合璧，青砖打底显然是中国特色，黄色涂面、十字造型，又具俄式风格，是为“土”“洋”结合。据说最早，这里是郭正泰家的粮行，解放后重建，成了百货店。这大约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洋气、人气也最旺的一处地方了。只是如今，大门已紧闭，门前除了作晾衣坪，竟还辟出了一块菜地。白菜、芥兰、大蒜……长得郁郁葱葱，成了街头一景。

菜地边另外一建筑，倒是完全的中国传统风格，白墙，灰瓦，红色柱栏。上下两层，楼下还住着人家，全套的现代家庭日常布置，楼上却完全保留着旧时模样，已发灰的白墙上，“酒X酱园”的字样，分外打眼。问主家，说空缺的字，是“作”，是当年郭正泰家的作坊。解放后房子收归国有，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住房改革，他家买了下来，成了私家住宅。

我因为好奇，得主家许可，上楼一探究竟。楼上如南方的很多房子一样，是存放东西的。虽已破旧，但梁柱都完好。走到屋外走廊，在“酒X酱园”字样两边，发现竟还有两幅对联。一幅曰：正是塞北烽烟急，漫道街边风景闲。还有一联：一片田畴X X X，半江涓水作回澜。有三字因粉壁脱落，难以辨认(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自己对一对)，这对联不知作于何时，“塞北烽烟”是否有具体所指。但这一“急”一“闲”之间，已显示住在这里之人的心境。想当年，凭栏望，街边流水，田畴稻浪，一定是别有一番意境吧。

这里应该算是老街的中心了。据说老街原有“三街”、“六巷”。“三街”指正泰坪、曲直街、上正街。正泰坪，自然是郭正泰家的天下。想郭正泰家族，当年应该是富甲一方，有粮行、酒庄、酱园，还有专门的码头——正泰码头。

涓水和湘江在洛口会合，这里成了绝佳的货物转运的码头，特别是米市，从唐代开始，湘潭成了湘米北漕的重要集散地。唐朝宰相刘晏说：“漕引潇湘、洞庭，万里几日，沦波挂席，西指长安。”1995年出版的《湘潭县志·商业》载：

易俗河市场，历为湖南省谷米重要集散市场。清光绪年间，有粮栈20余家，粮仓298间，可储米15万石，年销售往沪、汉、穗等城市的粮食二百余万石。

想当年，这里船桅林立、车马辐辏、商旅杂沓，船夫、挑夫、卖家、店家麇集于此，该是一幅多么热闹的景象。而今，只有“正泰码头”四字犹存，在荒草萋萋中诉说着过往的繁荣。

老街河边当年还有一萧氏宗祠，民间传说，明正德皇帝朱厚照(1491-1521年)南巡至易俗河时，曾在此住了一宿，故易俗河又名为“一宿河”。

萧氏宗祠旁，也有一著名的码头——过山码头。码头至今，还依然基本保持着旧时的模样。码头上的几块石碑，记载着当年的行规：

易俗河粮米聚集之处，买卖凭行交易，录箕由行招募，登册给牌，公择牌长总理事务，若有舞弊等行为，牌长是问……

另一碑则记录了一件“违规”之事：今有船户运米来市售，却因起货越规……自知亏悔甘愿罚碑。光绪十九年十月吉日立。与后人立的碑：黑夜网鱼泾渭莫分，自此禁(?)如违禀惩。有的字已漫漶不清，他们并列在那里，似在诉说着时光的流逝，世道的变迁。

那天下午，太阳正好。汪老师家的小黑一路跟随，也时不时做凝神、沉思状。在过山码头的水边，一对中年夫妇在相依着看流水。然后想，在某一个黄昏，一个人，穿过那条古巷，来到河边。

月亮升起来了。唐时明月倒影在水中，看涓水慢慢地流，流不尽溶溶的心事：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妳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又该是另外一番景象吧!

二

时光流到宋代。

宋宝祐元年(1253)，一位特科状元、湖南新田人乐雷发写了一首名《下摄市》的诗：

抱琴沽酒异乡客，打鼓发船何郡郎?

楚女越商相杂沓，淮盐浙楮自低昂。

新田是我的家乡，家乡人曾在湘潭这个“异乡”抱琴沽酒，让我这个“异乡客”也倍感亲切。而楚女、越商、淮盐、浙楮杂沓而至，也可见当年的热闹。据湘潭文史专家何歌劲说，当年的洛口古城，比现在老街区域要大得多。明朝有易俗乡，又曾设立下摄巡检司。位于今在建的下摄司大桥东侧的北宋砚井，也曾经是在主街区之内。

清代，易俗河仍然延续着过去的繁华。

而近代以来，随着陆上交通的发达，“水运”逐渐衰退，老街也逐渐没落。这正所谓成也“水”，衰亦“水”，奈何?

而今漫步老街，当年的麻石板路，不少石板已被撬走，或被运走，或成了居民家门前的门槛、晒台的奠基之石。房子大多已破旧不堪，不再住人。即使有人家，也大多是老人。陪同的汪老师说，他经常带着他们家的汪小黑来逛老街，权当放风。他还给我看曾经在微信里写的一段文字：

在老街小巷口碰到一位老娭毑，她刚从庙里烧香往回走，我过去主动搭讪说道，我第一次来老街，老街石板路有意思，她指着旁边的菜土说，原先的石板路宽多了，被人偷挖去好多变窄了。她说自己1951年嫁过来，指着河边又说道，原先从这里到上边全是吊脚楼，现全拆了变成了菜土，原先很繁华热闹，没想到现在老街变成这样，比乡里还不如，娭毑很会说，她还说自己是17岁嫁过来的算起来有七十多年了，我说这么小就嫁人呀，她说原先都这样，23岁嫁人算老妹子哒。

湘江大水，经常会把老街淹掉，于是，大多居民纷纷往新县城搬，老街便显得日益空落了。店铺大都门窗紧闭，斑驳的墙壁，诉说着过往。

在老街，在一片灰暗的背景中，引人注目的，反而是那些新修的寺庙。居民楼前的南岳神坛，那红彤彤的颜色，那楹联：圣迹显赫名震宇宙，帝光普照誉满全球，在一片灰暗冷寂中光彩熠熠。而河边的圣帝殿、观音殿、钟楼、鼓楼，巍峨耸立，成了古镇的标志性建筑，在夕阳中闪闪发光，远远的就能看到。这里本来就应该有庙，重修慈航阁碑序云，阁始建清朝，“革”文化的“命”时被毁，这里“境雅环幽，前临涓水，波浪滔滔，后伴湘江，恰似玉带……晨钟暮鼓，响彻云霄，青磬红鱼，韵雅悠长，禅门大德，法幢高扬”。

天下名山僧占多。而这些寺庙，边上就是居民楼，“神”“人”杂处，老尼与村妇嗑着家常，于是，佛门静地也就充满了烟火的气息，让人生出几分亲切感。

三

过慈航阁，穿过一片田地，是一个废弃的船厂。

这名叫“神舟船舶”的大厂，曾经应该是小镇的现代化的骄傲。

现代的港口取代古老的码头，钢铁的巨轮取代木头的小船，而对面就是湘潭钢铁厂，林立的烟囱，它们一起谱写过钢铁的诗篇。

不知什么时候，这些“神舟”消失了，只留下空空的楼舍、孤独的水塔、古堡一般的厂房。

这地方，名挂嘴洲，其实是块风水宝地。

从空中俯看，易俗河老街像一只舟，穿行在两水之间。

涓水与湘江在这里会合。站在洲(舟)头，想起我的故乡永州，潇水与湘水汇合而有了潇湘，有了潇湘的文化，有了萍州书院。涓水与湘江，大约也成就了湘潭的文化吧!

涓水发源于双峰县的昌山，旧称洛水。它流经衡山，被叫做兴乐江、白果河。进入湘潭地段后，经青山桥、花石、排头、锦石、射埠，至河口汇入湘江。涓水在明代又称易俗河，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陈应信修《湘潭县志·山川》中称，易俗河“在县治西二十里。发源衡山之阴，与青山桥、碧泉二水合流而入湘江。因其旁有易俗乡，故名易俗河(涓江)”。只不知，洛水之名源于何时，何时又成了“涓水”。

涓水中途接纳几十条支流。成了湘潭县境内流域面积最大的一条河流。涓水也是湖湘文化的源头之一。当年胡安国、胡宏父子迁居碧泉潭，“胡开潭学，朱张继响”，湘潭的文脉、学脉由此发端。而朱熹偕林用中等门人，也曾赴潭州张栻处，三人“联骑渡兴乐江，宿雾尽卷，诸峰玉立，心目顿快。”(宋张栻《遊南岳唱酬詩序》)。“湘中灵秀千秋永，天下英雄一郡多”，清代咸同年间，在太平军蜂起之际，曾国藩创建湘军，打造战船，操练水师，也正是从涓水出发，成就了一番功业。

而湘江，经永州、衡阳、株洲，本可以就此北去，却在湘潭拐了个大弯。而后有涓水、涟水汇入，成就了湘潭的繁荣，也成就了湘潭的文化。

而洛口古镇曾经的辉煌，首先便跟它的地理位置有关。两水交汇，既造就了商业的繁荣，也造就了它的文化的包容。而今，古镇尽管已经衰落，所幸的是，它依然原汁原味地守着那里，钢筋水泥铸就的新城并没有将它取而代之。据说，湘潭县政府有关部门早已将古镇旅游开发项目列为湘潭县旅游发展总体规划中的核心项目，成为《湘江旅游经济带八大古镇控制性详细规划》的项目之一。也有资本想进入，把它打造成一个旅游休闲度假基地，但因为种种原因，终未能实施。

其实，这样也好。原汁原味，未被现代化，也未披上古董的“新衣”，反而意味着它有无限的可能。

过了几天，在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开车，从另一个方向，沿着窑湾、杨梅洲，穿越涟水，一路顺着湘江，再次来到易俗河老街。已是黄昏，大约在城里做工、读书的大人、孩子都回来了，老街人气旺了不少。牌桌仍然热闹，有的人家在切菜，有的已经飘出青椒炒腊肉的香气，生活在以他固有的节奏继续着……

开车来到老街对面的河口，从另一面看老街，处在涓水与湘江之中的挂嘴洲，如青螺，如一艘船，在那里静静地守望，仿佛在等待一个命定的偶然，一个千年的约会。

有诗人说：

夕烟中，洛口

是一颗发芽的梦

我就在这个梦里

向你发出最深情的邀请

责编：戴贤慧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