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向前 李武

我的家乡湘潭，藏着一汪穿越千年的碧泉潭。自唐天宝年间山岩涌泉至今，那“色如靛蓝，投物皆碧”的清泉便潺潺不息，滋养着沿岸草木，更浸润着湖湘大地的文脉与茶香。循碧圣寺小径蜿蜒前行，碧泉村上西组的丘陵叠翠如屏，林木葱茏似盖，绿荫深处偶有茅舍隐现，而散落在山林褶皱里的紫芽茶古树，需拨开层层枝叶方能得见真容。茶圣陆羽在《茶经》中早有“紫者上”的定论，这天生珍品，却曾在岁月尘埃中默然沉眠，茶园日渐荒芜，只剩虬枝枯藤诉说着过往的沧桑。

每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望着这汪清泉与山间茶树，心底便涌起难以言喻的温热。这片土地，不仅孕育了清冽的潭水，更沉淀了厚重的湖湘文脉。南宋建炎四年，金兵南侵的烽火扰了中原安宁，湖湘学派奠基人胡安国受弟子之邀避乱湘潭。他与门人沿清溪溯源，至碧泉潭畔见潭水澄澈、山岚氤氲，竟徘徊不忍离去，遂买山筑舍创立碧泉书堂，埋首治学、开坛授业。胡安国辞世后，其子胡宏承继父志，将书堂扩建为碧泉书院，把学问薪火传予张栻、彪居正等人。后来张栻执掌岳麓书院，一场朱张会讲让书院声名远播，从这里走出的学者辗转于碧泉、岳麓、南岳诸院讲学，湖湘学派自此蔚然成型。

清末大儒王闿运“胡开潭学，朱张继响”的赞誉，道尽胡氏父子以笔墨为犁、深耕学术的功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为湖湘文化刻下“修身崇德、经世致用”的精神烙印，也为近代湖南人“若要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的慷慨风骨，埋下了最早的精神火种。而这株株紫芽茶，恰似文脉的见证者。相传胡安国居碧泉之时，最喜以潭水烹茶。他决意定居此地时，在《将移后别荆门诸公》中写下“春帆肯问南下路，为煮清泉试味新”，字里行间满是邀友人共赏佳境、共品新茶的热忱。

《湘茶发展史略》记载，湖南种茶史可追溯至西汉初期，而上西组山中的紫芽茶，却与本地常见的中小绿叶品种截然不同——嫩芽茎叶通体紫红，叶片肥厚如掌，肌理间藏着独特韧劲。福建“红芽佛手”是紫芽茶名品，此处紫芽茶与之神韵相似。巧的是，胡安国本是福建崇安人，年少久居武夷山，深谙茶中之道，又有煮泉烹茶的雅好。这般机缘巧合，让我不禁遐想：这株株紫芽茶，是否正是他当年移居时从武夷山中携来的珍苗，在故乡的土壤里落地生根，与湖湘文脉共生共长？

岁月流转，碧泉书院从“远邦朋至，近地风从”的鼎盛，渐至“书堂何寂寂，草木亦芊芊”的萧索，几经兴毁，如今只剩半截青石碑在草木间默默诉说过往。山中的茶园也未能逃过时光的侵蚀，书院衰落、人烟渐稀，紫芽茶树被杂树荒草淹没，昔日的茶香渐渐消散，只留断枝残叶，每次想起都令人扼腕。

近百年间，这片小小的茶园历经数次浮沉，恰似一部微缩的故乡记忆。知情人说，早年山上曾遍布高大的紫芽茶树，枝繁叶茂。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炼钢铁的热潮席卷而来，山上的树木尽数被砍作燃料，茶树也未能幸免。幸得村里一位有远见的老人心生惋惜，悄悄收集茶树种子种在房前屋后，这一珍贵品种才得以留存。后来茶园重建，移栽的紫芽茶与其他茶树一同划分到户，村民采茶制茶，山间曾重现热闹景象。可城市化的浪潮终究不可阻挡，年轻人纷纷涌向城市，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坚持采茶的只剩寥寥数户。进山砍柴的人日渐稀少，杂树荒草肆意生长，茶园再次被淹没在林海之中。如今踏入这片旧茶园，林木密不透风，大小茶树夹杂在杂树之间，高大茶树枝干缠绕着干枯藤蔓，山路旁灌木杂草齐腰深，只能循着模糊的行人痕迹在草木间艰难穿行，每一步都踏在故乡的沧桑里。

2023年10月，沉寂许久的紫芽茶终于等来了重生的契机。湖南省茶叶研究所副研究员李维到此做客，偶然品尝到这株深山珍品，当即大为赞赏。这茶初尝带几分苦涩，经传统手工杀青、揉捻、烘焙等工序炮制后，苦涩尽去，茶香愈发醇厚绵长。一泡清香自然，汤色透亮如琥珀；二泡香气清鲜，滋味浓厚回甘；三泡口感醇和，余韵在舌尖久久不散。李维将茶叶带回研究所送检，结果令人振奋：紫芽茶含茶多酚33.16%，游离氨基酸3.86%，咖啡碱4.99%，而其苦涩根源——花青素含量，竟是普通绿茶的20~50倍。这高含量的花青素，不仅能清除自由基、兼具抗氧化与抗衰老功效，更对预防慢性心脑血管疾病、保护视力大有裨益。不久后，湖南省茶叶研究所资源育种室主任刘振、副研究员李维及戴翠婷博士一行专程前来考察，踏着山间晨露查看紫芽茶生长状态与品质，为重辟茶园、品种育种献上宝贵良方。

如今再访碧泉村上西组，冯大爷家屋后的闲置荒山已被开垦成一垄垄整齐的阶梯茶园。十余名附近的村民正热火朝天地劳作，挖排水沟、移栽茶树、衬砌护坡，各项工作有条不紊。一位六十多岁的大爷脸上泛着红光，抹了把汗笑着说：“都是知根知底的家乡人，我年纪大了不懂技术，但做事肯定尽全力。”看着乡亲们熟悉的身影，听着耳畔的欢声笑语，心底满是欣慰与感动。趁着初冬的晴好天气，茶园从周边山林移栽了数十棵高达两三米的老茶树，新栽的茶苗在风中轻摇，嫩绿的叶片泛着生机。老树苍劲挺拔，枝丫间藏着岁月的痕迹；新苗亭亭玉立，叶脉里涌动着新生的力量，茶园在宁静中积蓄能量，静待春日的枝繁叶茂。

茶园负责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谈及这片茶园，眼中满是深情：“只想把紫芽茶延续下去，让茶园重焕生机，也让父老乡亲能在家门口就业，不用再背井离乡。”这句话，道出了每个故乡儿女的心愿。后续，湖南省茶叶研究所将在此挂牌建立科研基地，提供专业技术指导与品种培育支持，福建某知名茶企也已表达合作意向。茶园将秉持科研支撑、生产主导、观光辅助的理念，以“科研单位+公司+合作社+农户”的模式，推动茶叶育种改良与品质提升，带动茶叶采摘加工、研学旅游等产业发展，为乡亲们拓宽增收渠道，探索乡村振兴的新路径。

每次回到家乡，我都会去古潭和茶园走一走，品一口甘泉，摸一摸老茶树粗糙的枝干，闻一闻新苗清新的气息。清泉依旧汩汩流淌，山岭始终苍翠如黛，在这片文脉悠长的土地上，紫芽茶的茶香正悄然苏醒，穿过岁月长风，漫过叠翠山岚。这抹醇香，是历史的沉淀，是文脉的延续，更是乡村振兴的希望，承载着我对家乡最深沉的眷恋。我爱这汪碧泉的清冽，爱这株株紫芽茶的坚韧，更爱这片孕育了文脉与希望的湖湘故土。愿湖湘文脉代代相传，愿这缕茶香萦绕不散，愿家乡的明天愈发美好，在湖湘大地的壮阔画卷中，续写紫芽茶树新生的精彩篇章。

责编：袁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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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大众卫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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