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29 16:59:53
文|熊兴保
防汛,在我老家安乡叫做“防凡”。小时候,防凡就防凡吧,也没有去深究其中的缘由,反正就是到垸堤去防范巡逻,排查抢险。
山里人住在寨子里,湖区人生活在垸子里。我老家住在安造大垸,是安乡县面积位列前茅的重点堤垸。如果从高空鸟瞰垸子,就像老家下水摘莲子和杀猪挦猪毛用的腰盆,不过是超级特大号的。四周高,中间低。盆边沿是高耸的垸堤,盆内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家园。每年到了汛期,河里涨水,“腰盆”就像漂浮在水上。
防凡,就是要守着“腰盆”沿边的垸堤,防止洪水漫堤和大堤溃口。一旦垸堤失守,那叫“倒垸”,盆内很快变成汪洋大海。小时候听长辈说,1954年我们住的垸子就倒了垸。大人说起当年遭受的洪涝灾难,依旧心有余悸,眼中弥漫着恐惧的阴影。
一天,大队的喇叭响起,说松滋河的水涨到防凡水位,各生产队须派四个人上堤防凡。生产队长指示,我和其他三个劳动力迅速赶往指定的防凡堤段。
正是双抢时节,辛苦得要命,接到通知,我在家里往书包里舀了一些米,收了简单的换洗衣服,背着一把铁锹,就兴高采烈地跟着他们往河堤上赶。
到了河边,我们先到定点的农户家里安顿下来。防凡水位,两个人一组,6 个小时一换班,巡查距离 800 米。我被安排第一轮上岗。
巡逻的时候,每个人扛把铁锹,这是标配,还有一个人敲竹梆子。一节完整竹子做成的竹梆子,就用绳子系了挂在腰间。如果是那种半边竹片的,就拿在手上。竹梆子一般由楠竹制作,敲击也最好是用竹制槌,弹性适中,声音清脆。我年纪小,敲竹梆的活儿自然落在我身上。
防凡巡逻,主要是巡河堤的外侧。河堤腰部有个两米来宽的平路,劳力在平路走,我则在堤底下巡查。自上而下,大概有二三十米的坡面。随着大人步伐的节奏前行,三五步敲一下竹梆子。梆子声声,一是表明我们在岗,二是向外界报平安。
那时公社有修防会,大队有修防专干。走了不远,大队的修防专干发现了我们。站在堤坝顶上大声对劳力吼道:“你们八队敷衍了事啊,怎么派个小娃子来防凡?”
“这是个高中生呢!”劳力回复道。
“个子这点点高,一个小屁孩!你们八队滥竽充数啊。”
我当时十三四的年纪,个头不到一米五,但我的确是安乡三中的学生。双抢的活,样样都苦,条条蛇都咬人。当时,我在队里是个少有的高中生。心里清楚,生产队长叫我来防凡,是对我这个“知识分子”的关照。双抢岗位上,因为个头矮,我只有 8 分工,上大堤防汛却能挣到 10 分,相当于一个全劳力。兴冲冲地到了这里,在大队修防专干眼中,我却成了“滥竽充数”。
“明天你们一定把这小娃子换回去啦!不然,要通报批评你们八队!”专干一脸严肃。
防汛有三个水位,防汛水位,就是乡下说的防凡水位,警戒水位,危险水位。过了危险水位,大家就焦急地等待洪峰的到来。洪峰过去了,才能松口气。防凡水位是起码级,没什么事情,比在农田里搞双抢轻松多了。
夜已深了,浑黄的河水夹杂着一些枯枝烂叶,奔腾不息。位于河堤的内侧有座民房,大队防凡指挥部就设在这里。白天挨了批评,晚上劳力把我带到指挥部,来拜会一下大队的修防专干,想套套近乎。专干个头不高,瘦瘦弱弱的身板,架着一副近视眼镜。
“眼镜”专干不苟言笑地对我问道:“你真是高中生啊?”
“是的,我安乡三中的学生。” 我十分谦恭地回答。
“那我考考你,江西简称什么啊?”
“赣。”
“福建简称什么啊?”
“闽。”
“河北呢?”
“简称冀。”
看我对答如流,专干换了个话题: “长江的源头在哪里?”
“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脉。”我在安乡三中是上文科班,这些都是基本知识。
“那黄河的源头呢?”
“青海省巴颜喀拉山北麓。”
专干悠闲地吸了一口烟,露出了笑容,眼神中闪过一丝对读书人的欣赏。他随即给劳力递了一根烟,对他说道:“防凡水位危险不大,就让这小娃子留着吧,等到了危险水位再说。”
俗话说,知识改变命运。那一刻,我欣喜地感受到知识的力量,它弥补了我身高的不足,宛若现在时兴的内增高鞋垫。
巡逻完了就回到定点农家休息。劳烦了东家,生产队会对他家给予一点经济补偿。我们防凡的人都带了米,买一点东家的蔬菜,自己做饭吃。晚上睡觉就打地铺。
防凡巡逻,看到大堤坡上面有长得繁茂的杂草和灌木就铲掉,如果发现草丛中有浸水点,乡下人叫做“沙眼”,就要开挖渗水沟,观察水情。水小没事,清水也无妨,就怕是浑水,而且越来越大。
防凡水位,一组人马巡查 800 米,随着险情升级,巡逻距离就会缩短。警戒水位缩短到 500 米,危险水位再缩短到 300 米。相反,防汛人手会增加。防凡水位,两班轮值,一班两个人。警戒水位,增加到三个班,一班四个人。到了危险水位,排四个班,每个班配备六人。
巡逻交接点都插着一面红旗,先前发现的一些“沙眼”,也就是开挖了渗水沟的地方,插着一面黄旗。黄旗是提醒巡逻人员,这里要重点留意与防范。
那时候农村没有电,晚上巡逻要么打个火把,要么提个马灯,高级一点是打着手电筒,像古时候巡更守夜报时的更夫。总记得手电筒的电池不耐用,经常巡到半路上就没电了,这时就只能借助着夏夜的星辉前行。
夏夜,满天的星斗。蝉在白天喧嚣不已,主要是用于求偶和宣誓自己的领地。到了夜深人静,蝉鸣没了,河堤上没有蛙声,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
洞庭湖区的夏天,暴风雨说来就来了,巡逻期间是不能躲雨的。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戴着斗笠,披着塑料雨衣,步履艰难地行走在大堤的草丛中。耀眼的闪电像蛇一样扭动着身躯,仿佛就挂在眼前。紧接着,“咔嚓”一声惊雷炸响,霎那间,俨然天空就在自己头顶爆炸撕裂。脑袋“嗡嗡”作响,脚下的垸堤也为之一震。终究年纪小,在露天里直面雷电大作,还是心生畏惧。
让我更为畏惧的,是巡逻路上遇到蛇。夏天,正是洞庭湖区蛇类活跃的季节,无论白天晚上,草丛里随时都可能出现蛇。家乡最常见的有无毒的水蛇,菜花蛇,有毒的土公蛇,五步蛇。只要是看见蛇,我就会猛地一个激灵,吓得后退三步。有些劳力不怕蛇,看见蛇也不用铁锹或者木棍去打,一个箭步上前抓起蛇尾,使劲抖擞几下,蛇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如果是抓到了无毒的大蛇,大人们会用来打牙祭。
说到大人的胆子大,有件事情让我记忆特别深刻,现在回忆起来都胆战心惊。防凡水位的时候,河道上的电排偶尔会往垸内放水,以缓解旱情。这时,电排的闸门提升个一两米,洪水就通过穿堤而过的圆形水泥管道排往垸内的沟渠。排水时,河道里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胆大的劳力纵身一跃,斜刺里插进“呼呼”作响的漩涡,通过漩涡强大吸引力吸进闸门里,然后随着滚滚洪流穿过排水管进入垸内。排水管少说也有四五十米长,里面水流湍急,乌漆墨黑。
挑战这项运动,首先要胆量大,也要肺活量大,在水下憋气的时间足够长,还要命大,弄不好就会被淹死。我胆小怕死,不管他们怎么鼓动我,刺激我,我就是不参与。
夜间巡逻,尤其是下半夜巡逻,那是最难熬的时光。蚊虫叮咬,饥肠辘辘,困倦打瞌睡……我本来就瞌睡大,一天到晚都感觉没有睡足睡饱似的,鸡叫头遍之后,就开始哈欠连天。走着走着,就开始迷迷糊糊,像要睡着的样子。这时,我只好用力地揪自己耳朵,使劲地掐大腿,甚至扇自己耳光,想方设法驱赶时时袭来的睡意。好不容易熬到凌晨 4 点左右,鸡叫第三遍了,睡意才淡了许多。此时,晨露盈盈,空气清逸,星斗愈发明丽。
“笃、笃、笃”,清亮而浑重的梆子声有节奏地敲响,与农舍里不时传来的狗吠相互应答,报送着安宁祥和的讯息。迢迢银汉,映照着汹涌奔流的松滋河。隐隐约约的涛声,随风而来,又顺着风远去。大地一片安详。
安乡水系发达,澧水从西边擦境而过,自西往东,依次有松滋、虎渡与藕池河。三条河的源头都在长江,简称为“长江三口”。一水三河,不舍昼夜,滔滔不息,最后汇入浩渺洞庭。
安乡拥有一线临洪大堤420余公里,在常德市范围内排名第一,在湖南全境临洪大堤里,占据了八分之一的份额。堤垸多,堤线长,防守任务分外艰巨。水乡文化尤其是堤垸文化,是安乡文化基因的底色。
安乡之名,就是源自于世世代代对“水波安澜”的深切期许。在撤乡建镇之前,全县20都个乡,都以“安”字开头命名。安福乡,安丰乡,安康乡,安全乡,安障乡……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老百姓一份默默的祈祷与美好的憧憬。人水共生,治县先治水,水治天下安。一到汛期,最让家乡人民惴惴不安的,就是那“腰盆”边沿的涛涛洪水。
不安详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一天凌晨3点多,松滋河出现了重大险情,一艘运载砂卵石等防汛物资的船只,在航行时意外撞上了电排设施。电排的闸门瞬间发生变形,立马向垸内排泄洪水。
松滋河已经是危险水位,洪水高悬,压力强劲,水流越来越大。继续下去,极有可能导致电排设施严重毁损,大堤溃决。那么,10多万老百姓休养生息的安造大垸将遭受灭顶之灾。
险情就是命令。我家属于安乡县安造公社,公社修防会接到险情报告,马上要求我们沙堤大队的所有男劳力,紧急奔赴重大险情点抢险除险。
急急如律令。生产队长“啪啪啪”地拍门,我在睡梦中被叫醒。父亲,兄长和我,都必须立马赶赴抢险第一线。
赶到抢险地段时,已是凌晨5点过了,天色有些蒙蒙亮了。大队干部已经为各个生产队划出了应急抢险土源挖取地。一部分人负责挖土上土,大部分人负责挑担运输。
挑担的劳力,都是满满一担泥土,一个紧跟着一个往前走。乌泱泱的抢险大军,斗志昂扬,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电排闸的外面停靠着闯祸的那艘大型船只,船的两端用树木搭起了临时桥梁。抢险人员担着土,按照顺时针方向,走到船边把土卸下去。
有人把船只上的砂卵石用麻布袋装了抛下去,数百人担着泥土倒下去,就是要在电排闸的外围,火速构筑起一道厚实的围堰,终止洪水排泄,确保大堤的安全。
千钧一发之际,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赢得了时间,就赢得了大堤的安全。这是一场与死神的决斗,赢得了战斗,就赢得了安造大垸十万百姓的安宁。大家都知道形势十分严峻,听从调度,分工协作,默默不语。
担着土随大部队来到河边,看着洪流中那颤颤巍巍的木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胆怯与惧怕。恰好八队的生产队长走在我身后,他悄声地对我说:“你不要上桥,就把土倒在着河堤边上算了。”
我刚把土一倒,马上传来现场指挥义正词严的大声呵斥: “不能把土倒在河堤边上,现在要走到船边上去倒土!把土挑到中间去!”
“他还是个孩子,掉到河里淹死了你负责啊!”生产队长也把嗓门提得很高,满怀情绪地回应道。
“是孩子就不要来抢险啊!这不是磨洋工吗!”
凭我这年龄和身高来参加抗洪抢险,其实就是凑个人数,也是为家里挣点工分,说我是磨洋工也没有错。自知理亏,生产队长没有继续争辩了。知道这样搞特殊化不对,但是我确实害怕掉进洪流里。后来我都是把土倒在河堤边上,现场指挥也没有跟我计较了,估计也是怕我掉到河里去,搞出事情来。
好在电排闸所处的位置在河湾上,此时此刻,河心的洪流汪洋恣肆,滚滚向前,这河湾里波澜不惊,像一个静静的港湾。筑起围堰来就便捷多了。
挖土上土的人都是自己生产队的,对我很关照。每次给我土箕里上的土,只有正式劳力的一半。担子不重,但是半夜三更爬起来赶路,又挑了3个小时的土,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不自觉地心慌手抖,眼冒金星。
经过三四个小时的激烈会战,围堰已经基本成型,局势得到了决定性控制。现场指挥的干部通知大家,可以吃早饭了。
吃早饭,就在离土坑不远处的农家。饭,是由自己生产队会做饭的劳力做的。他先煮了一锅饭,用竹篾筲箕盛着,接着又煮了满满一锅。菜都是素菜,一钵南瓜,家乡话叫做“北瓜”,一碗青辣椒,一碗包心大白菜。桌子椅子不够用,三碗菜往地上一放,五六个人各自端着碗米饭,围着菜碗一蹲,就开始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那时集体劳动吃饭,没有荤菜,油水也少,吃菜是次要的,主要是把饭吃饱。盛饭都是用的粗瓷大土碗。说到盛饭,还有门道。第一碗不要装太多,这样就可以先于别人吃完,赶紧去盛第二碗。盛第二碗饭的时候,要用锅铲使劲压几下,饭就装得满满当当。如果第一碗饭盛多了,吃的时间长,盛第二碗的时候,饭就不多了。大家眼睛都盯着锅里,只能一个人分一点。这样往往就会吃不饱。
防凡抢险工地上吃饭,被大家戏称为“吃抢饭”。抢碗,抢筷子,抢装饭,抢着吃,看谁动作快。有时候没抢到筷子,在树上折根树枝,用衣服角一擦,就是“筷子”。盛第一碗饭,一般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第二碗实在没有抢到饭,就铲锅巴吃。安乡土话把锅巴叫“钵焦”。装一碗“钵焦”,泡上米汤,吃起来虽然有点硌牙,但是很禁饿。
在安乡,农村出身的男性几乎都有防凡的经历,个个都是大禹治水精神的传人。洞庭湖区的防凡和搞双抢,基本是同一时段。与双抢的极度辛酸艰苦相比较,防凡还算是一项比较轻松的劳动。
屈指一算,这些都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的陈年旧事。随着葛洲坝水电站和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相继建成,长江洪水得到科学地管控,实现了大禹治水的千年宏愿。“水窝子”的安乡,自此告别了重大水患。遇到涨大水的年份,政府依然会组织人马上堤防凡,技防已胜于人防。高度智能化的信息传递方式,已经取代了“笃、笃、笃”的竹梆子,但那清亮而浑厚的敲击声,时常还回响在梦里依稀的垸堤。
汛,表示江河季节性的涨水或泛滥,是个形声字,左形右声。去掉左边的三点水,“卂” (xùn)字与“凡”字,的确长得很像。安乡也是一个书卷气很浓的地方,祖祖辈辈一直把“防汛”读作“防凡”,肯定不是认错了字。我不禁来个望文生义:可能是人们一直心怀着朴素的愿景,盼望早日治住这“汛”字的三点水,祈愿家乡水波安澜,永享安宁。
责编:刘涛
一审:刘涛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

 
     
       下载APP
下载APP 报料
报料 关于
关于
 湘公网安备 43010502000374号
湘公网安备 4301050200037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