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性疼痛是病 不能“忍忍就过去”

  中国青年报   2025-10-27 13:12:17

邓小楠没有想到,带状疱疹皮疹痊愈后,针刺般剧烈的后遗神经痛会持续折磨她足足两个月。“我原以为疹子结痂脱落之后,就不会再疼了。”邓小楠说。

人们通常认为,疼痛只是疾病的一种症状,只要疾病痊愈,疼痛便会自然消失。但实际上,慢性疼痛本身就是一类疾病。《中国疼痛医学发展报告(2020)》显示,我国慢性疼痛患者超过3亿人,正以每年1000万人至2000万人的速度增长。然而,患者的知晓率仅为14.3%,就诊率不足60%,70%的患者对待疼痛选择忍耐。

每年10月的第三个周一是世界镇痛日,我国将世界镇痛日所在的一周定为“中国镇痛周”,以期让人们了解疼痛、正视疼痛。

疼痛的误区有哪些?是否“忍忍就过去”?什么才是科学的疼痛管理方式?

被误解的“身体求救信号”

在国际疼痛学会(IASP)的定义中,疼痛是一种“与实际或潜在的组织损伤相关的不愉快和情绪体验,或与此相似的经历”。

中华医学会疼痛学分会主任委员、中日友好医院疼痛科主任樊碧发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IASP并未将疼痛定义为疾病的“症状”。“疼痛分为急性疼痛和慢性疼痛。急性疼痛一般伴随着明显的伤害或者疾病出现,我们可以把它称为症状;但慢性疼痛本身就是一类疾病。”

急性疼痛往往尖锐、剧烈、难以忍受,作为疾病的伴随症状,其持续时间较短,在疾病治愈后通常不会复发;慢性疼痛持续时间则较长,通常超过1-3个月,且多会反复发作。

“我们的疼痛科门诊一年大约有3万至4万名患者前来就诊。”樊碧发表示,来疼痛科就诊的患者主要有几大类,首先是脊柱源性疼痛,比如颈、腰椎间盘突出症;还有老年人常见的关节疼痛、肌肉软组织的疼痛,如骨性关节炎、膝关节炎、肩周炎等,占比大约为30%。其次是顽固性神经痛,比如三叉神经痛、坐骨神经痛、带状疱疹后遗神经痛等,占比也约为30%。剩余的是各类复杂的疼痛,如偏头痛、癌痛等。

痛感持续一个多月后,邓小楠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上网查询后,她第一次知道了“带状疱疹后遗神经痛”这个病名,匆忙前往医院疼痛科就诊。

“现在想起来还挺后怕的。医生告诉我,如果再不来治,疼痛有可能影响中枢神经系统。”康复后的邓小楠仍心有余悸,她开始学习慢性疼痛的相关知识,并尝试向身边的亲友科普。

但很快,邓小楠的科普就遭遇了“挫折”:“我把我查到的资料发到家庭群里,可是父母根本不觉得长时间的疼痛是一种病。”

邓小楠的无奈并非个例。樊碧发告诉记者,慢性疼痛在我国的低知晓率,与我们文化中长期保有的“忍痛文化”密切相关。“在常规思维里,吃苦耐劳和忍受伤痛被看作有意志力的表现。但从医学和人体健康角度看,疼痛是不该去忍受的。”樊碧发说。

“忍痛文化”在老年群体中很有市场。62岁的马奶奶告诉记者,自己从40岁起就常受颈肩腰腿痛困扰,最严重时腰痛让她无法正常站立。但她一直将此视为教师的“职业病”和身体老化的必然结果。

“解决方式就是贴膏药。但有时候我感觉不是膏药有用,是那个痛劲儿自己过去了。”马奶奶说。直到退休后来北京帮助女儿带孩子,她才第一次听说“疼痛科”这个概念。

马奶奶向记者提起她的“病友”赵爷爷。赵爷爷长期手腕关节肿痛,因为工作忙,没时间去医院,在小区诊所被诊断为“腱鞘炎”。他断断续续地服用了近半年消炎镇痛药,虽然每次服药后,疼痛都会缓解,但病情会反复发作,手腕活动也逐渐受限。直到体检发现赵爷爷的尿酸值严重超标,他才知道自己患的是痛风。

“人是一个整体,局部的疼痛,有时候意味着身体的另一处出现了问题,甚至是严重的疾病。”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针灸科主任医师王军表示,例如左侧上臂疼痛,可能与颈椎病有关,也可能与心绞痛有关;当按压足三里穴会产生疼痛时,提示可能存在胃病。

“每一种疼痛的产生,都是身体在发出求救信号,需要提高警惕。”王军告诉记者,长期忍痛除了给身体和内心带来折磨,还有可能延误病情。“微小的疼痛可能无关紧要,但也可能是重大疾病的信号。如果身体出现了疼痛,应以认真的态度去对待它,明确诊断是关键,必要的时候应积极干预。”

疼痛需要被“倾听”

在身体的病痛之外,慢性疼痛患者还承受着另一种无形的压力。

24岁的学生王魏歆已经被偏头痛折磨了七八年。“最开始头痛时还在上高中。和我妈说我头痛,她说是因为我睡眠不够,是正常的。我说我天天都疼,我妈说,那你天天都没睡好。”

上大学后,王魏歆在和室友闲聊时惊讶地发现,并非每个人都会在午睡后剧烈头痛。她自己查阅资料后,才意识到偏头痛是一种需要治疗的疾病。

对于20岁的陈午来说,这种不被理解的痛苦更加尖锐。她曾是一名舞蹈生,因为关节炎导致膝关节长期疼痛,“每一次起跳和落地都像有刀扎进骨头”。

“我和我爸妈说我疼,吃止痛药都没用,实在跳不下去了。”陈午回忆。母亲哭着劝她为前程考虑,“把考试忍过去”;父亲则直接质问她“是不是因为觉得训练太苦装病”。

“在他们的概念里,疼是一种感觉,是忍忍就能过去的。但我快被折磨疯了。”陈午说。她最终没有参加艺考,复读一年后,考上了一本。“我拼命学习,就是为了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对我爸说,我真的不是装病。”

邓小楠告诉记者,对没有经历过慢性疼痛的人来说,可能他们会觉得疼痛是可以习惯的。但对于患者而言,习惯疼痛基本不可能,“长期疼痛给人的感觉是‘越来越疼’”。王魏歆则把慢性疼痛比作“一个永远无法挂断的骚扰电话”。

“忍痛时间越长,人们对疼痛的接受度会变得越低。”樊碧发解释,长期疼痛会导致中枢神经系统发生神经可塑性变化,引发“中枢敏化”,即大脑对疼痛信号的感知异常增强,使得轻微刺激也会引发强烈疼痛。

“随着慢性疼痛的折磨,病人可能变得焦虑、抑郁。”樊碧发说,他特别呼吁家属理解患者,“有的患者对水、光这些简单刺激都会敏感,甚至引发疼痛。家属要理解他不是矫情,而是长期受慢痛折磨后神经系统发生了改变”。

如何与疼痛科学共处

那么,面对慢性疼痛,我们应该如何科学应对?樊碧发告诉记者,对患者来说,首要步骤是“及时就诊”。

王魏歆在疼痛科接受了神经阻滞治疗后,偏头痛发作频率大大降低,头痛强度也明显减轻。“做完治疗那天下午,我睡了很久以来第一个安稳的午觉。”王魏歆说,“原来午睡醒来的感觉可以这么舒爽。”

在女儿的支持下,马奶奶在北京一家康复中心进行了系统的中医理疗和康复训练,现在,她每天都去公园散步、打太极拳。“之前别说打太极,坐着看他们打我都觉得身上疼。”

“有痛不去治是错误的概念。”樊碧发强调,无论是急性疼痛还是慢性疼痛,都应在医生指导下规范处理,“该吃药就吃药,该用微创介入技术就用微创介入技术,这是控制疾病、改善预后的最有效办法。”

樊碧发特别补充,止痛药大体上可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需要严格管制的阿片类药物,第二类是“在药店可以买到”的常规止痛药,例如用于缓解轻中度疼痛的对乙酰氨基酚、非甾体抗炎药,这些药物没有成瘾性,在医生指导下短时间、少量、规范服用,一般不会导致严重问题。

如果患者因为担心毒副作用拒绝药物,因疼痛导致的问题会使疾病更加复杂。“止痛药物也是用来治病的。它可能存在毒副作用,但在医生的指导下合理使用它,一定会对疾病的治疗有帮助。”樊碧发说。

疼痛与人们的感受密切相关。王军表示,《黄帝内经·素问》中有一句话“诸痛痒疮皆属于心”,唐代王冰《补注黄帝内经素问》提到“心寂则痛微,心躁则痛甚”。王军建议,要以平和心态对待慢性疼痛,放松心情,这样有助于缓解疼痛,焦躁不安反而会加重疼痛。同时,针对不同疾病产生的疼痛,应积极寻求专业医生帮助,明确诊断,采用相应的治疗措施,用合理的方法来减轻痛苦。

慢性疼痛对人体造成的损害是全方位、多系统的。樊碧发认为,建立防治慢性疼痛的系统工程非常必要。然而,当下慢性疼痛仍面临着患病率高、公众及部分医务工作者认知度低的现状。

樊碧发说,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加强教育投入与科研跟进。他引用意大利医学史学者阿尔图罗·卡斯蒂廖尼的话来解释发展疼痛医学的意义:“医学是伴随着人类对痛苦的最初表达和解除痛苦的愿望而诞生的。”为患者解除疼痛本就是医学的本质之一。

樊碧发建议,疼痛教育应当前移,甚至延伸到学前教育阶段,“从幼儿园开始教孩子们怎样更好地发现和表达疼痛”;在医学教育层面,医科院校可以将疼痛医学列为必修基础课,并加强对研究生、博士生的系统化培养。

“疼痛医学是一个非常开放、不断发展的知识体系和技能体系。”樊碧发说,“只有医生的诊疗技能不断进步,我们才能为更多受疼痛困扰的患者提供帮助,解决更深层次的问题。”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邓小楠、王魏歆、陈午为化名)

实习生 周家安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余冰玥

责编:王铭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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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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