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13 08:16:51
曾康乐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当手掌触到岳阳楼三层檐角下那根朱红立柱时,木纹里似有千年的风在流转——这木柱的前身,或许曾见过东汉鲁肃在此操练水师,战船列阵时的旌旗猎猎,至今仍藏在木材的孔隙里;唐代张悦扩建此楼时,文人雅士登楼吟诗作赋的墨香,仿佛还附着在梁柱的包浆中。楼外,12道飞檐如振翅的羽翼,挑着宋时的雨、明时的雪,立梅亭与三醉亭在绿树间相映,“品”字格局里,藏着古人对建筑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巧思。脚下的青砖,每一块都印着不同朝代的脚印:有滕子京重修楼阁时工匠的凿痕,有范仲淹挥毫写《岳阳楼记》时踱步的印记,还有无数文人墨客凭栏远眺时,鞋底磨出的浅浅凹痕。
登楼至二层,凭栏西望,洞庭湖的波光恰好落在壁上悬挂的《洞庭晚秋图》复刻版上——这正是当年范仲淹作记时所见的图景。画中,洞庭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远处的君山如青螺卧波,与眼前实景重叠。忽然想起,宋庆历五年,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后,特意将此图寄给范仲淹,信中写道“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那时的岳阳楼,早已不是单纯的观景建筑:它是东吴水师的军事要塞,见证过金戈铁马;是唐代文人的雅集之地,承载过诗酒风流——李白曾在此写下“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笔底尽是洞庭的壮阔与楼的雄姿;而当范仲淹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它更成了士大夫精神的载体。楼的木构是“景”,楼的过往是“史”,二者交织,才让这座楼有了超越砖石的生命力,从地理坐标,蜕变为中国人精神世界里的一座丰碑。
再往上走,三层的“忧乐亭”旁,一块石碑刻着《岳阳楼记》全文,字迹遒劲有力。俯身细品“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抬眼便见洞庭湖上云气低垂,水雾漫过湖面,竟与文中“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意境隐隐相合;读到“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恰好一阵风过,湖面波光粼粼,鸥鸟掠水而过,又与杜甫“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壮阔相映。原来,范仲淹是到过岳阳楼的,他不只是凭一幅画就能写尽洞庭的阴晴变化,还因他读懂了这座楼的“史”——楼的兴衰与时代的变迁相连,楼的景致与文人的心境相通。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在岳阳楼看到的景不同,读出的史却相通:这座楼,始终与家国情怀、民生忧乐紧紧绑在一起。
视线越过波光粼粼的洞庭湖,远处一抹青黛如螺,静静卧在碧水中央——那便是君山。初见时总想起刘禹锡的诗:“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湖水是流动的银盘,君山便是盘中最温润的玉螺,风过时,湖面泛起细碎的光,螺形的山影也跟着轻轻晃动,似有若无的云雾缠绕其间,倒添了几分仙气。唐代诗人雍陶曾咏君山:“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此刻望去,才知诗中描绘的“影沉沉”,原是山与水相融的静谧,是云雾与草木交织的幽深。
这仙气,原是藏在君山的传说里。老人们说,远古时洞庭湖风浪滔天,往来船只常遭不测,水下七十二位螺蛳仙姑心生怜悯,纷纷脱壳而出,用螺壳堆叠成岛,供船只停靠避祸,这岛便是君山,岛上七十二座山峰,正是仙姑们的化身。至今洞庭湖边的螺蛳港,仍能寻到与螺壳相似的石子,仿佛是传说留下的印记。更让人动容的,是舜帝二妃的故事。相传舜帝南巡,娥皇、女英二妃相伴而行,行至洞庭湖畔,却听闻舜帝病逝于苍梧的噩耗。二妃悲痛欲绝,攀着君山的竹子放声痛哭,眼泪滴落在竹节上,竟化作了点点斑痕——这便是君山特有的斑竹。宋代诗人范成大曾写“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道尽二妃的思念与遗憾。如今登上君山,还能见到成片的斑竹,青绿色的竹身缀着紫褐色的斑痕,风一吹,竹叶簌簌作响,像是二妃还在轻声诉说着千年未绝的牵挂。后来二妃忧郁成疾,病逝后葬于君山之东麓,百姓为纪念她们,取“君妃”二字为岛命名,“君山”之名,便这样流传下来。
除了二妃的故事,君山的每一处古迹,都牵着一段传奇。龙涎井边,还能听到柳毅传书的故事:当年柳毅途经此地,遇洞庭龙女牧羊,得知她受夫家虐待,便仗义为她传书,最终助龙女脱离苦海;飞来钟下,仿佛能看见杨么起义时的盛况,传说这口钟是从天而降,为起义军报时、警示,钟声曾响彻洞庭湖畔;朗吟亭里,似有吕洞宾的诗句在回荡,他曾在此饮酒吟诗,留下“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的豪情,也留下“洞庭湖上月光飞,洞庭湖下水龙归”的仙韵。
站在岳阳楼上望君山,看的不只是一座山、一湖景,更是看岁月里沉淀的故事,看中国人心中的柔情与侠义。有时湖面起雾,君山会变得朦胧,只剩淡淡的轮廓浮在水上,像一幅水墨丹青,让人想起宋代张耒“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意境;有时晴空万里,君山的草木、亭台都清晰可见,连斑竹的影子都能映在湖面上,又似唐代崔颢“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清朗。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天气,岳阳楼上望见的君山,总有着不一样的模样,可那份藏在传说里的温润与厚重,却始终不变。
暮色渐浓时,夕阳把洞庭湖染成金红色,君山也披上了一层暖光。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湖水的湿润,也带着君山传说里的温柔。此刻再读《岳阳楼记》,忽然懂了范仲淹笔下的“衔远山,吞长江”——那“远山”,便是眼前的君山;那“浩浩汤汤”的洞庭水,正连着君山的故事,连着千年的时光,也连着每个登楼者心中的向往。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写“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此刻洞庭的夕波与君山的剪影,竟也让人生出“虽在江湖,心向家国”的感慨。
暮色中,夕阳将岳阳楼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洞庭湖里,与君山的倒影相融。想起君山的传说:舜帝二妃的斑竹泪,柳毅传书的侠义情,这些故事与岳阳楼的历史何其相似——都是中国人对“情”与“义”的坚守。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实正是对这种坚守的诠释:岳阳楼的景会变,晴雨交替,四季轮回;但岳阳楼的史不变,忧乐精神,千年传承。登楼者看的是“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景,念的是“先忧后乐”的史,景与史在这一刻,达成了最完美的融合。
离开时,回望岳阳楼,飞檐上的铜铃在风中轻响,似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耳畔忽然想起明代李东阳的诗句:“洞庭秋水落,君山日夜浮”,原来千年来,这楼、这湖、这山,始终以不变的姿态,承载着中国人的情怀与记忆。这座楼之所以成为“天下楼”,不仅因为它临洞庭、对君山的绝美景色,更因为它承载的历史内涵——景是史的载体,史是景的灵魂,二者相依相伴,才让岳阳楼上的每一眼眺望,都成了与千年时光的对话。原来岳阳楼上对君山,看的是景,念的是诗与故事,品的,是一份藏在山水间的家国情怀与人文温度。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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