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12 10:42:07
许云锦
父亲的肩膀,是血色的。小时候我问,父亲说是天生的。后来的岁月告诉我,那是生存的沸水烫出来的,那是生活的重担压出来的。父亲行走在白水河的原野上,顶天立地;父亲操持于老院子的木屋下,鞠躬尽瘁。如今,父亲一样的大山依然还在,但大山一样的父亲已经远去。那副血色肩膀化作了武陵大山,担当风雨,守护家园。
死剩的孩子
晚饭时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分脉垭匪帮袭击了万家院子,掳走了只有四岁的大伯,和不到两岁的父亲。奶奶哭得昏天黑地,爷爷急得攥拳成水,家族的男女老少都是心如刀绞。这是湘西北臭名昭著的“捉肥猪”,也就是绑票。绑票,无非是要钱财;若无钱财,自然就是“撕票”。我家并不富裕,匪帮所针对的,就是我们的家族。但家族的实力,如何填得满匪帮那深不可测的胃口?
当愁云惨雾笼罩在万家院子上空时,事情意外地出现了转机。匪帮来到古柳成荫的柳叶溪边准备过溪时,遇到了我们的家族远亲满姑婆。满姑婆一眼认出了正在啼哭中的两个孩子,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所幸的是,满姑婆正好认识匪帮中的一个小头目,便苦苦求情,说孩子还在吃奶,抓去了只有一个死,对你们也无益。经过一番哀求,匪帮竟然同意把父亲放回来了,然后带着大伯扬长而去。怕匪帮后悔,满姑婆抱起父亲赶紧往万家院子里跑。父亲的劫后复归,给家族带来些许安慰。从此,身处狼窝虎穴的大伯便成了万家院子心中的痛。
两个多月后,族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凑齐了几头水牛和许多粮食,才把大伯赎回来。大伯是被关进了大南山分脉垭的一个垂直溶洞里,洞里一共关了三个孩子,分别是六岁、四岁和两岁。每天,匪帮用绳子吊一碗饭下洞,孩子们便抢着去吃。后来,那个两岁的孩子被活活饿死了。大伯出洞时,眼睛见不得光,头发全掉光了,每天喊着要肉吃,奶奶心痛得直掉眼泪。听说饿死了一个两岁的孩子,族人马上对号入座,都说是那个孩子替父亲死了。父亲,便成了死剩的孩子。
后来,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联想到“捉肥猪”的事,爷爷奶奶便决定让父亲拜观音菩萨为干爹,让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去庇佑死剩的父亲。
父亲并不高大,但比较结实。为躲“抓壮丁”,爷爷举家迁往慈利县的洞溪和许家坊居住。在奶奶娘家的许家坊乡姚家院子,父亲在舅公的猪楼架上,一住就是几年。砍草把,带孩子,做家务,什么活都干。为了让父亲更加强壮,爷爷便让父亲跟着舅公们学会了舞狮子灯,打狮子拳,一套棍术打得如行云流水。有了较好的身体,又有勤快的习惯,父亲便成了爷爷生产的得力帮手,成为乡亲邻居眼中的乖孩子。
父亲也有因为淘气而挨打的时候。有一次,父亲与邻居家的一个小长工打飞棒赌草把。结果,父亲把小长工的草把赢了个精光。小长工不服气,仗着个子比父亲高大就扑上来了,父亲一拳打过去,小长工鼻血直流。吃了亏的小长工哭着回去告状,爷爷便打了父亲一顿。这也是父亲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挨打。
十二岁那年,父亲的肩膀开始接受残酷的磨炼了。那时种田,离不开用石灰调节土壤酸碱度,改善土壤结构,防治病虫害。石灰,可是农家的一个宝。就在那一年,爷爷开始带着父亲,翻越大南山,去到山背的澧水河边,过河,到关门岩石灰窑去买石灰,再挑回许家坊售卖。一天一个往返,八十余里喀斯特山路,七八十斤的担子,任谁也会视为畏途。在大南山的山垭口,父亲实在走不动了。肩膀揪心地痛,想哭,却又不敢,硬是憋了回去。从此,不断地磨砺,让父亲的肩膀,从疼痛,到麻木,从黝黑,到血红,从脱皮,到结痂,一天天变硬,一天天蜕变。
眼看苦日子快要熬出了头,不想日本鬼子打过来了。那年冬天,日本鬼子围攻常德,其中一支人马绕道慈利,对慈利守军发起了攻击。从慈利到重庆,许家坊是必经之地。当时,国民政府的军队就在许家坊乡的浮石岗构筑防御工事。保长甲长来喊话了,男女老少只要动得起的,都要去参加抗日。十二岁的父亲便跟着长辈们扛着锄头出发了,目的地是岩泊渡、宜冲桥、甘堰、阳合直到许家坊一线的官道,主要任务是破路,迟滞日本鬼子的进攻。
因为军情紧急,一边要加紧破路,一边要防止敌机轰炸,神经一直紧绷着。在砍树、拆桥、挖路、垒石山的重复过程中,常常是日夜不息地劳作,手掌磨起了血泡,肩膀磨成了血茧。累极了的父亲,便在临时搭建的草棚子里席地而卧。凛冬的寒气直刺肌骨,一个冷噤醒来,拿起工具,便在火把的照耀下继续战斗。慈利保卫战取得了胜利,遏制了日本鬼子西进的企图。父亲那小小的肩膀,也算是为民族独立挑起了一副小小的重担。
红太阳照山窝
解放大军进驻的那一天,红太阳照在了白水河畔的原野山乡。
带着扬眉吐气的喜悦,香炉山寺庙办起了识文断字的夜校。尽管白天的劳作十分辛苦,但走进夜校的乡亲们无不笑逐颜开。没有上过学的父亲学得特别认真,回家了还在用木炭在地板上练字。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终于以认识数百字的最优成绩从夜校结业了。
刚解放那会儿,人民政府特别需要人手。经过大伯的引荐,父亲被组织上安排到了县人民政府生产建设科工作。但城里的板凳还没有坐热,土改开始了,家里分了几亩田地。因为种地缺乏人手,爷爷奶奶便坚决地把父亲叫回了白水河。从此,父亲的命运,便与这块土地永远绑在了一起。
沐浴着红太阳的光辉,正值青春年少的父亲热血澎湃。除了种好自家的田地,还积极推动成立生产互助组,带头成立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在党的关心帮助下,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转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时,担任了团支部书记。在锣鼓唢呐的喧嚣声中,人民公社成立了。按照组织安排,父亲担任了大队的粮食专管员,负责三千余人十几个食堂的粮食监管。为了把这份差事办好,父亲专门学会了打算盘,学会了堵塞粮食管理中的漏洞,学会了抓“米老鼠”。
一场意外的风暴悄然到来了。在盘底的过程中,父亲发现了账实不符的问题,再细查,发现了一批假餐票。那时的食堂餐票,既需要盖上大队的公章,也需要盖上父亲的私章。这批假餐票的出现,立即在群众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不用想,一定是父亲监守自盗了。群众普遍都是这个看法,甚至连身为大队副书记的自家的四爷爷也认定,就是身为木匠的爷爷和父亲共同所为。爷爷和父亲深陷巨大的信任危机之中,一时抬不起头。幸亏大队书记头脑冷静,决定从父亲的私章查起。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是父亲的一个表弟因为饥饿而铤而走险。父亲的表弟是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擅长刻章。他在给父亲刻下了一枚私章后,同时刻下了第二枚予以私藏,再刻了一枚大队的公章。大队民兵破门而入搜查时,这些“私章”“公章”被一一查获。气极的父亲愤愤地甩出一句话:“你这个老表我也不认了!你差点害死了我!”
食堂化过去后,作为大队支委的父亲管了一段时间的财务。“四清”开始了,父亲再次被作为重点清查对象。一天深夜,公社清查组突然来到我家里,要对父亲管理的财务账目进行全面清查。一个时辰后,清查结果出来了,少了五分钱。清查组要父亲说清这五分钱的问题,否则要以贪污论处。父亲经过回忆,终于想起来了,是有一天自己盘账时,一枚五分的硬币掉在了木地板上,再从木地板缝掉下去了。因为当时夜深人静,不便惊扰,便没有及时找回。在清查组的要求下,便决定当场撬开木地板查找印证。
这是一栋一百多年的老木屋。木地板(又叫镇板)又大又厚实,十分沉重,木板之间都是有榫卯相互镶嵌着,自打建房以来就从来没有谁撬开过。为了自证清白,父亲找来了斧头、凿子和木棒,用心用力地去撬木地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木地板终于被撬开了。下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点上两盏马灯后,父亲和清查组一起去寻找。或许是刚才用力撬地板,或许是心里紧张,父亲一直大汗淋漓。清查组长见状,愈发怀疑。
“找到了!”一刻钟后,一名清查组员从木地板下钻了出来,头上顶着蜘蛛丝,手上高举着一枚沾了白色地硝的五分硬币。清查组长也很激动,一把握住父亲的手,言辞恳切地说道:“文升同志!你是过得硬的!”父亲这才舒缓一口气。
因为父亲有一副过得硬的肩膀,组织上便给他压上了一副更重的担子,先后担任大队长和党支部书记。作为大队带头人,他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了集体的事业之中。在犀牛堡扩建学校,在学堂岗组建加工厂,在皇家山广种苎麻,在代家湾建设林场,在两个盆地大兴水利,以及在水井潭建设碾米、磨粉由一根主轴传动的打米厂。平时,很少见到父亲。他要么在走村入户,要么在学校园场,要么是在帮老百姓排忧解难,要么是在去公社开会的路上。父亲的晓行夜归,几乎让我们忘记了他在家庭的存在。
入冬了。大雁南飞,雪花飘落。按照公社要求,各大队要组织“劳动力”去协合公社兴修东风水库。那天下午,万家院子和其他村寨的几十名“劳动力”一齐出发了。父亲走在中间,和大家一样,背着锄头,背着被子和草鞋。老人、孩子和女人们,在村口依依不舍,有点送郎出征的味道。这一去,就是几个月,一直要到过年时节。从村里到协合,要翻过几座山岭,二十余里,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那份牵挂,就悬在那里,丝丝缕缕,欲罢不能。
东风水库的选址,就在宝峰山下,风景秀丽,水量充沛。据说可以惠及三个公社近四万群众,所以是县里的重点工程。那时施工,主要靠肩挑背负,靠人海战术。一开始,高万大队的施工任务落后了,受到了上级的批评。父亲也很委屈,因为还有其他任务,大队的“劳动力”上得不足,所以就滞后了。父亲一边向组织请求增加“劳动力”,一边向组织表态后来居上,结果组织上同意了请求。新抽的“劳动力”一夜之间到齐了,父亲便排兵布阵,然后自己带头披挂上阵,大干快上起来。挑土的,推车的,打夯的,砌墙的,人欢马叫,热火朝天。虽是冬天,工地上的汉子们,大多赤膊上阵,挥汗如雨,一副逆天的战天斗地景象。在这个工期的总结大会上,高万大队因工作任务完成十分出色,受到了上级表彰,父亲也上台作了典型发言。
后来,我亲眼目睹了从水库工地归来的父亲,以及他的血色肩膀。母亲为父亲的血色肩膀擦药,默默垂泪。我的内心强烈震颤着,这该是一场何等巨大强度的体能挑战?
檀木扁担
记得父亲有三根扁担。分别是檀木扁担、桑木扁担和栗木扁担。檀木,比桑木比重大,更能承重;比栗木更有韧性,回弹力好。檀木扁担,是乡村最能挑大梁的那种工具。父亲使用得最多的,还是那根檀木扁担。这根檀木扁担,不知使用多少年了,呈板栗色,面宽修长,拿在手里很沉很沉,平时放在磨坊仓角,总是让人能看出一层玉石般的油脂,看出一道锃亮的光泽。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这根扁担有一种神秘色彩笼罩,摸一摸都觉得有一种神秘力量威压过来,让我喘息不得。父亲的血色肩膀,多半是这根扁担磨压出来的。
秋后的乡村,乡亲们聚在一起,便喜欢吹吹牛,斗斗劲。一次,万家院子的“劳动力”们议论谁的力气最大。凭个头,凭曾经的“战绩”,大家自然都认为明二公应该是“老大”。父亲本来不喜欢与人争高低,比强弱,但他当时也在场,总觉得大家的思维方法哪儿不对,便表示了怀疑。明二公一见父亲不相信他是“老大”,便提出要与父亲比试。父亲也不推辞,便用这根檀木扁担把明二公的“老大”挑落马下。挑起一副近三百斤的重担,走几根田坎,没有几个后生家能行。但是父亲就行。后来又说摔跤,明二公输得更惨。父亲放开让明二公从身后抱住自己,问一声准备好了没,明二公说好了,只一刹那,明二公就倒在了地上。父亲,毕竟还是有点狮子拳的底子。从此,人们便对父亲刮目相看。
在山路上,挑苞谷,挑红薯,挑黄豆;在原野上,挑稻谷,挑油菜,挑小麦;在乡风民俗里,挑嫁奁,挑喜饼,挑茶礼;在集体事务里,挑打米机,挑大喇叭,挑“红宝书”。凭借这根檀木扁担,父亲,想挑出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是,生活,常与父亲开开玩笑。
那一次,小弟弟没有了学费,上学犯了难,父亲母亲便决定去乡场上卖米。大清早,父亲就出发了,挑着一百多斤大米,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岩口乡场上的一棵梧桐树下,席地而坐,等客上门。结果直到下午四五点钟,都无人问津。父亲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得收摊回去。带着自责和无奈,父亲一入家门便“深刻检讨”。看着父亲的那份失意,母亲不甘地说,去借吧!最后只得找一位家族长辈借点钱,供小弟弟去上学。
田地承包到户之后不久,因为倡导干部年轻化,父亲便卸任了大队的职务,专心去当一个农民了。那时都时兴做生意,父亲便也想试一试。
永顺县塔卧镇盛产油桐,进价也较低。于是,父亲带上檀木扁担出发了。在塔卧镇收好桐籽后,租了一辆货车,便往大庸的小河坎赶。按照谈好的价格,在榨油厂卸货。桐籽被一筐筐地卸下来,在地磅上过秤,近两个小时才卸完。最后一合计,比上车时少了数百斤。桐籽已经和榨油厂的存货混在一起了,根本无法复秤。父亲傻眼了。结完账,跌跌撞撞地连夜往县城一中校园里赶。
当时,我分配到一中当教师不久,有一套两居室。至今我还记得,在那个夜晚,父亲把桐籽款数了一遍又一遍,粗粗的手指头,翻动着不听使唤的纸币,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那头上的汗水,用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毛巾都快拧出水来了。这个生意,父亲做亏了,而且亏得严重。辛辛苦苦地跑了六七天,却换来这样的结局,父亲想不通。跑这次生意的成本,大多是找亲戚朋友借来的。做亏,就意味着债台高筑,意味着雪上加霜,意味着旁人嗤笑。父亲的手在颤抖着,嘴唇在颤抖着,心也在颤抖着,只有那根檀木扁担依然倔强地泛出锃亮的光。我理解父亲的心境,便不断宽慰。我说,只要人没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后来,母亲也没有责怪他,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你呀,做生意,不是那块料!”从此,父亲再也不提做生意的事。
我时常也想,父亲怎么能做生意呢?长这么大,从来没见父亲抓过一条鱼,钓过一只虾,打过一次猎,做过一次手工,就是农村人常说的“团手板”。“团手板”,就是干苦工的命。
回归土地的父亲拼命地劳作着。那时,母亲进城给弟弟带孩子去了,大哥和嫂子打工去了。父亲就带着大哥的两个孩子,一边当“爹”当“娘”,一边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说来很多人不信,他一个人的收成,相当于很多家庭几个“劳动力”的劳动所得。稻谷,油菜,苞谷,红薯,黄豆,芝麻,堆得小山似的,只怪粮仓小了,只怪屋扇房梁少了。每次回家,父亲都会拉着我去“检阅”他的成果,满仓的粮食,满圈的肥猪,满园的蔬菜,以及那房前屋后满架的黄豆把、红辣椒和苞谷串。
至今还有一个笑话。都说兴隆岗的椿树田漏水严重,是个人人看不上眼的“岗田子”。当时生产队分田,谁都不要,唯独父亲说:“我要!”结果大家都哄笑起来,问父亲是不是当大队干部当傻了,这个田也敢要?但父亲还是要了这个田。一上手,父亲就蹲在椿树田连续多日,这里看看,那儿淘淘,终于把漏水的情况摸了个“底儿清”,然后对症下药,采取补救措施。后来种了稻谷,种了油菜,精心培管,一下子让椿树田变成了“高产田”“示范田”。就这以后,生产队的人都给父亲竖起了大拇指,说还是父亲了不起。椿树田的事教育了大家,种田,不仅要靠膀子,还要靠脑子。
“文曲星”
父亲在四兄妹中,是唯一没有上过正规学校的。在父亲的心中,始终怀揣着一个梦想,那就是读书成才。平时,他给孩子们念叨得最多的,就是要刻苦读书,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要争取成为“文曲星”。
我们在村校念书时,花不了几个钱,距家近,有口饭吃就行。后来四兄弟都先后进入县城一中读书了,要“活钱”的压力便是陡增。于是,除了节衣缩食,就是和母亲想尽千方百计寻找“活钱”。父亲只有力气,于是便把希望寄托在了那苍茫大山。
自家承包的大圣桥责任山山竹起势了,父亲便去抽砍,从山上放好竹攒,呼啸而下,然后捆扎齐整,便由收货人一车车运走。人迹罕至的野猫眼杂木成林了,父亲便踏着积雪前去砍柴,一担担,一捆捆,挑出山,挑给家境稍好而又缺乏“劳动力”的乡亲。大雪封山的时节,父亲穿着草鞋,冒雪去皇家山挖葛挖蕨,每次都是足跟带着血迹归来,深夜在柳叶溪锤葛榨蕨,血水融入雪水。庙岗的杉树成材了,父亲便爬上悬崖,钻进树林,等到把杉树砍好,滑到崖下,再去捆扎那些可以做柴的树枝时,那根作为捆扎工具的藤条突然断裂了,父亲和树枝一起滚落在崖下。幸亏父亲是落在树枝上的,巨大的缓冲再次把父亲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但是,父亲终究还是受了伤,很重的腰伤让他很久下不了地。
为了我们读书,父亲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操过的心,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记得那年,我考上了大学。由谁送我入学,父亲母亲发生了争执。父亲母亲都想去,但对于经济条件不好的家庭来说,路上的花费近乎奢侈。所以,最多只能去一个。后来,父亲母亲便把选择权交给了我。我犹豫了一会儿,考虑到在我的求学生涯中,送菜、送衣以及与学校打交道这类走上“前台”的事都是母亲亲力亲为,而父亲主要是充当“幕后英雄”,便扭扭捏捏地说由母亲去送。当时,母亲自然是高兴了,父亲却有些失落。迟疑了一会儿,父亲提出,还是送我一段,送到县城火车站。最后母亲同意了,我也很高兴。
作为村里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还是看得很重的。除了放鞭炮,一起喝杯酒,然后就是送行。走出了万家院子,到了张家院子,走过了覃家院子,到了学堂岗上。经过父亲母亲和我的一再劝说,他们才挥手作别。这个过程,父亲是很受用的。父亲给乡亲们反复强调的是,这是正牌大学,是四年制本科,是高考过五关斩六将考出来的,大学一毕业就要吃国家粮了。只听得乡亲们眼珠子都快抠出来了。路上遇到一些熟悉的人,他也是要如此这般详细地介绍一番,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母亲嗔怪道:“少说两句,别人以为你齁不过。”“齁不过”,在白水河流域,便是炫耀的意思。
那时,大庸的火车客站是设在西溪坪的,叫大庸北站,是枝柳线上的一座小站。火车站没有像样的站房,谈不上正规的售票房和候车室。沿着上百级的台阶往上走,顶上便是站台。站台上临时搭建了一个小小亭子间,便是售票窗口。当时,等车的,买票的,送行的,人极多,热闹得很。那时买票,是一项强体力劳动,就像如今看到的印度人坐火车。凭我这副十五岁的小身板,是根本抢不到票的,父亲便承担了这个艰巨任务。我和母亲站在站台外侧的栏杆边,一边守着行李,一边看着“买票大战”。
父亲的基本功还在,不一会儿,就挤到了窗口边。本来买两张票就走,简简单单。可是父亲却节外生枝了。他说,同志,我买两张票,我送我的“相公”上大学去。售票员是个大姑娘,估计对“戏文”不熟,愣了一下,便问,“相公”是哪个?和您有什么关系?父亲回头朝我指了指说,喏,就是他!我的儿子,今天去上大学。售票员顿时明白了,感慨一声,这么小小年纪,就成了大学生,真了不起!售票员的话,引起了挤票人的共鸣。大家调整了向前攒挤的姿势,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
那是一个大学生寥若晨星的时代。大家的目光,让我一下子变成了动物园里的大猩猩,让我全身臊得慌。我满脸通红着,浑身冒汗。忽然,有一位老者大喊一声:“那是‘文曲星’下凡了!”大家静了几秒钟,然后一起鼓起掌来。此时的父亲,颇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举着两张车票从人群中走出来,就像得胜的将军回朝。父亲在站台上的那一票“兴奋”,当时我是不认可的。后来,随着自己社会阅历的增加,我便理解了作为农民的父亲的在那一刻的情绪表达。
列车徐徐开动了,我和母亲都把头伸向窗外,看向越离越远的站台。父亲一直站在那儿招手,直到模糊成一个黑点。忽然,我的眼眶湿润了。
在我们几兄弟都在奋力求学的同时,父亲也开启了他的“求学”之路。从民族传统文化的角度来看,他的祭祀礼仪和婚丧嫁娶的管事知事水平,是在专业中透着虔诚,于虔诚里更显专业。作为一个农民,他对种植业和养殖业颇有研究,农业“八字宪法”烂熟于心,乡亲们总是把父亲作为“吃饭”的主心骨。他最衷爱的,是“十劝家庭和”。这部三千多字的劝世良言,是他七十多岁时,花一周时间背下来的。他不仅记住了“十劝”的要义,更是忠诚的付诸实践,成为了一方叫得上号的“和事佬”。父亲母亲一手带大的所有儿孙,无一不是接受了他们的严格家教,把家风端得正正的。记得万家院子的乡亲们义务投工投劳修建水竹湾大桥,大桥竣工之时,大家纷纷寄语赞桥。当时父亲的赞语是这样开头的:“桥是凡人修,出力莫叫苦;明里去,暗里生,自有寿元补。……”
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时,湖南省《老年人》杂志社派出了记者张婷婷对父亲进行了采访,然后在“建党一百周年”专栏首篇刊发了《90岁农村老党员许文升:不断学习,坚守初心》的通讯报道。作为一名老党员,他十分热爱领袖著作和关于领袖的书籍,所做的笔记密密麻麻。打开他的衣柜,除了衣服,全是书籍,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地方。这篇报道的问世,唤起了我们这些做儿孙的深刻思考。客观地讲,具有孜孜不倦求学精神的父亲,不就是白水河流域的当代“文曲星”吗?
血色黄昏
我家位于万家院子西北角的老木屋早就风雨飘摇了,尤其是居于两个堂屋之间的亭子间,风一吹就掉瓦片,确实有些危险。随着几兄弟先后考上大学并参加工作,父亲母亲终于决定,拆掉老木屋,新修一栋二层的砖瓦房。
除旧布新,本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父亲就是高兴不起来。这栋居住了七代人的百年老木屋,寄寓了父辈祖先太多生存印迹,留下了家人无数刻骨铭心的记忆。青瓦被传走了,椽阁被撬开了,檩子被抬下了,板壁被拆空了,排扇被放倒了,只剩下一地的坛坛罐罐和石臼石磨。父亲的心里,变得空落落的,一边收拾着屋场上的一切,一边暗暗流泪。
为了节省开支,父亲母亲没请几个帮工的,所以,新房建得很累,建得很慢。那时候,公路还只通到张家院子,从张家院子到万家院子大约还有三四百米。所需的建筑材料大多要从外面运到张家院子,再靠人力搬运到万家院子,这个成本是不低的。
那天黄昏,一车足有八千多斤的石灰运到了张家院子。哥哥建议,明天再挑吧!父亲嗯了一声。第二天清早,哥哥去叫父亲一起去挑石灰。父亲正在厨房水池边洗头洗身子。看到哥哥,父亲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说,挑完了。哥哥不信,质疑说,是八千多斤呢,一个晚上一个人怎么挑得完?父亲说,你自己去看。带着万分不信,哥哥跑到桥边拌料场一看,傻眼了,石灰堆成了一座小山,妥妥地八千多斤。哥哥跑回来,朝着父亲大喊起来,你是六十七岁的老人呐,你要把自己磨死的!父亲依然很平静地说,我看昨天晚上月亮很好,又有点力气,就去挑了。原来是打算挑到半夜就休息的,后来一看剩得不多了,就决定干脆挑完算了。哥哥跑到父亲跟前,看他的肩膀。父亲的血色肩膀不仅脱皮了,而且还红肿得厉害。哥哥长叹一声,你呀,要磨死的!
新房建成了,父亲却病倒了。连日的发烧,父亲已是精疲力竭。带到医院检查,原来是得了比较严重的胸膜炎。医生非常肯定地说,这是劳累所致。为了节约开支,父亲没有同意住院,每天往返门诊。记得那会儿,在门诊室,打过局部麻醉针以后,很粗的针管就从父亲的肋骨缝扎进去,然后一针管一针管地抽取胸腔积液。第一次,浓痰状的积液抽了整整一痰盂。医生说,不能再抽了,不然病人会受不了的。虽然万般痛苦,父亲硬是哼都没哼一声。第二次,又抽了一痰盂。医生说,还有些残液,但不用再抽了,通过打针吃药,让肌体慢慢消化吸收就行了。从此,父亲开启了吃药疗养的模式。
老去的父亲像个老顽童。身体稍微好了点,就玩起了极限运动,而且越玩越大。八十七岁那年,徒步慈利县的丹霞景区红岩岭。在那薄如纸片的丹霞山脊岭上,行走自如,不逊儿少。八十八岁那年,执意要试试天门山下的老道湾滑道。我向滑道管理人员求证体验滑道的最高年龄,说是七十五岁。我没有说出父亲的真实年龄,但是父亲这一滑,便是破了年龄纪录,或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父亲穿上滑道装备,一路喊着“呦——”,滑向了山谷。九十岁那年,和几个重孙戏耍,一时兴起,抄起一根齐眉棍,一套棍术打得行云流水,直逗得孩子们的笑声盈谷,原野撒欢。
因为心脑血管方面的问题,母亲行动很是不便。父亲便用轮椅每天推着母亲买菜,逛街,看世面。回家做饭,洗衣,搞卫生。晚上给母亲端茶,递药,盖被子。虽然很累,但他却似乎度过人生最幸福的时光,每天乐呵呵地,根本不用儿孙们插手。母亲去世了,无疑,受到打击最大的自然是父亲。一辈子,几十年,父亲一直把母亲叫唤成“钧丫头”。而如今,小父亲五岁的“钧丫头”先他而去了,父亲自然是心有不甘,痛心疾首。
父亲渐渐变得不言不语,奇奇怪怪。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天晴下雨,都时不时地为母亲燃香烧纸,默默祷告,经常吩咐儿孙们给母亲办这办那。医生说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们便给父亲求医问药,但效果还是不好。后来,我们坚信,父亲应该得的是心病,是思念母亲的病。你说,这病如何治得好?
那天清早,哥哥说父亲不见了。我便立即赶回老家。我问是怎么回事。哥哥说,这一段时间,父亲经常半夜起来跑出去,怕他出事,便把一楼出去的门都上了锁。早上起来,不见了人,便到处寻找,后来发现二楼厕所外面的落水管有人抓过的痕迹,估计父亲是从落水管下到一楼出去了。去了哪里?哥哥说,昨天父亲念叨得最多的是去祖坟山,去看母亲。我便决定,马上出发,去祖坟山。
我和哥哥赶到祖坟山,父亲果然在启叔家喝茶。经了解,父亲是下半夜从屋后山上小道摸上山背的祖坟山的,幸亏没有摔到哪里。此刻,他已看过母亲,正在稀里糊涂地动员启叔带些人把祖坟山上丛生的杂草全部砍掉,并承诺由他负责工钱。我们劝了半天,才总算把父亲劝回家。临走,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再次来到母亲坟前,非常认真地交代:“我死了,就把我埋在你母亲身边。要葬得近一些。”
九十三岁的父亲走了,永远地依偎在了母亲的身边。父亲那血色肩膀,化作了武陵大山的血色脊梁,屹立着,守望着,穿越着。在那遥远而清澈的时光里,看沧海桑田,听尘寰天籁,守地老天荒。
而那根檀木扁担,自有我们这些儿孙们,插木成林。
责编:黄煌
一审:黄煌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我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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