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中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08 07:51:18
每年中秋佳节,我们一家都会回到老家,和亲友邻里一起坐在一口老井边赏月聊天。
那井,静卧在老屋前头,一圈青石和水泥砌的井沿,让几代人的手磨得光润如玉。井旁原本有棵大柳树,怕是比我的年岁还要长上许多,这时节虽不及夏日那般蓊蓊郁郁、绿荫如盖,那千万条垂下的丝绦,却也依然在风里袅袅地摇着,像一位慈祥的老者,拂着长须,默然地看着我们这些归来的,与从未离开的子孙。月光从枝叶的缝隙里筛下来,便不再是完整的一片了,成了些明明暗暗、摇摇曳曳的光斑,碎银子似的,洒在井沿上,洒在青石板上,也洒在人们的肩头与笑脸上。那几块当作座椅的青石板,凉意是有,却又不彻骨,只幽幽地贴着肌肤,仿佛将一股沉静的力量,缓缓渡到人的身体里来。
那些半大孩子,是坐不住的。绕着那棵大柳树,追逐那满地游走的月光影子,把它当作会飞的、捉不住的萤火;或是伏在冰凉的井沿上,探着头,去看井底的那一轮月。井里的月,与天上的又有不同。天上是清辉万里,带着神佛般的疏离;井里却因了水的润泽,那月是温软的,颤巍巍的,像一块就要化开的、用牛乳凝成的圆糖。你若投一颗小石子下去,咚的一声,那月便霎时碎了,散作满井的流光,金蛇乱舞似的,叫人眼花。可不多时,一切又复归平静,那月依旧圆圆地、好好地停在幽深的水底,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这游戏,曾经是我们儿时总玩不厌的快乐。
如今,那棵大柳树已经不在了,村民在井边新栽了几株桂花树,也在茁壮成长。今年中秋夜,我们一样坐在这里赏月聊天。刚刚围坐下来,便听见陈大妈爽朗的笑声,像一把炒得喷香的豆子,哗啦啦地撒在这月夜里。她与李大姐、杨阿姨她们,将一个大大的搪瓷盘端了出来,里面磊磊地堆着自家打的老月饼,饼皮是焦黄的,上面缀着些芝麻,油汪汪地映着月光。李大妈提来一壶滚热的老荫茶,那酽酽的、带着苦味的茶香,混着月饼的甜香,立时便在这井边弥漫开来,成了人间烟火最踏实的注脚。
大人们便在这香气里,开始了他们永不厌倦的闲谈。话头是东家的,也是西家的,像一团理不清的麻线,却又自有它的乐趣在。涂大伯喝一口热茶,说起坡上的橘子已经开始泛黄,再过十来日,便能开园采摘了;蔡叔叔则惦着家里猪圈那头过年猪,用手比画着,说怕是已有尺来厚的膘,今年过年,腊肉定是管够的。不知谁又提了一句张家妞妞的闲篇,说看见她同镇上一个俊后生在溪边散步,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那笑声里,满是善意的、对生命自然生长的赞许。
谈兴正浓时,搞货运的陈老二,声音忽然高了些,带着一种新鲜的、按捺不住的兴奋。他说:“县里北边,上月又通了一条炉慈高速路,我前儿个特意开着车去跑了一趟,好家伙,那路面,平展展的,车子跑上去,像在水上漂一样,半点不颠簸!”这话头一起,便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蒋家老弟立刻接上话说:“这下可好了!来年开春,送我爹去重庆走亲戚,正好走那条新路,听说能省下一个多钟头呢!顺道还能去看看三峡,他老人家念叨半辈子了。”五十岁的朱老兄,是个沉静的庄稼人,此刻也禁不住展眼舒眉,盘算着说:“路好了,便是财路通了。今年橘子的收购,听说外省的大卡车来得早,价钱也开得俏。咱们得抓住这风头,把东西顺顺当当地卖出去,也好过个肥年。”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这井边,千百年来,听的怕是只有农事收成、婚丧嫁娶的话;而如今,那话语里却混杂了“高速路”“旅游”“外省收购”这些崭新的词句。这古老的井,仿佛成了一只耳朵,倾听着这片土地如何从沉寂走向喧嚣,从闭塞走向开阔。那潺潺的流水声,像是在为这崭新的故事,作一支古老的、永不停歇的伴奏。
月亮不知不觉已偏过了桂花树梢头,清辉更显得深邃了。树叶间早已没了鸟鸣,想来它们也已在温暖的巢里沉入梦乡。露水悄悄地上来了,在青石板上铺开一层薄薄的、潮湿的凉意。然而,谈兴却并未稍减,孩子们也依旧在大人膝边绕着,眼皮打着架,却仍舍不得这难得的、可以晚睡的夜晚。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大婶,忽然抬起头,望着那西斜的明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众人,轻轻地说了一句: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瞧着今儿这月亮就够好了,明儿晚上的,怕是要更亮,更圆哩。”
没有人接话。
大家都跟着抬起头,望向那轮明月。井水依旧潺潺地流着,那声音,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显得分外清明,仿佛在应和着那句古老的谚语,也仿佛在诉说着,这井边的日子,正如这十五的月,总在盼着更圆满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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