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康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04 08:27:31
文/曾康乐
中秋之设,自古便藏着中国人对时序与情感的深层联结。古人观天时,察秋高气爽之时,恰是月满中天之季,遂立此节——既庆贺五谷丰登的农耕之喜,又借“月圆”喻“人圆”,承载对阖家团聚的期盼。从《周礼》中“中秋献良裘”的雏形,到唐宋时“把酒问青天”的风雅,中秋早已不是单纯的时令节点,而是融自然节律、人文情怀于一体的文化符号,与春节、端午共筑中华文化独有的民俗记忆。
于我而言,往昔的中秋,总与多重温暖的画面紧紧相连。早些年,每到这个时节,我定会带着妻和子女赶回乡下老家,80多岁高龄的母亲早就在院门口翘首等候,手里攥着刚从灶上取下来的热月饼,见我们车停稳,便迈着蹒跚的步子迎上来,拉着孙辈的手往屋里引,桌上早已摆好她亲手做的农家菜:油亮亮的红烧肉、鲜美的炖土鸡,还有我最爱的凉拌藕片,都是记忆里的家常味道。我们围坐桌前,听母亲讲过去的故事,看孩子们在月下追逐嬉闹,抬头便是苏轼笔下“明月几时有”的清朗月色,低头满是“共说此夜月”的天伦之乐。那时的中秋,父母在,子女绕,明月是背景,团圆才是核心,我的情感归属,便在这热热闹闹的烟火气里。
后来小外孙女降生,从她裹在襁褓里的第一声啼哭起,就由我们两口子日夜照料,中秋的暖意里,又多了一层浸着奶香的、软乎乎的温柔。她还不会走路时,我每天最要紧的事,就是推着婴儿车带她出门——目的地总选在老省政府的院子里,那里的树长得茂密,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落在她粉嘟嘟的小脸上,像撒了一层碎金。我会停下车,指着院里的花给她看:粉色的月季、白色的栀子,她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小手伸出来想抓,却只能攥住一缕风,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模样可爱得紧。那时的她,黏外婆黏得紧,在家里只要外婆离开视线就会哭,外婆要做饭、洗衣,实在分身乏术,我便成了“专职推车人”,只要把她抱进婴儿车,她就像认了我似的,安安静静靠在小靠垫上,时不时抬头望我一眼,嘴角弯成小小的月牙,那一笑,比院里的花还要甜。
等她长到一岁一个月,终于能牵着我的手慢慢走路时,我们的“每日行程”又多了新去处——少儿图书馆。我依旧推着小车,她却不满足于坐在里面,总爱从车上爬下来,踉踉跄跄跟着其他孩子跑。图书馆里有不少两三岁的小朋友,她凑过去,学着人家的样子蹲在地上翻书,虽然认不得字,却会把画着小动物的页面指给我看,小脑袋歪着,像是在问“外公,这是什么呀”。我蹲下来陪她一起翻,她的小手胖乎乎的,一页页摸过去,偶尔还会把书递到旁边小朋友手里,换来对方一个笑脸,她就更开心了,回头冲我拍着小手。每天这两个小时,是属于我们祖孙俩的专属时光,她听我的话,我护着她,阳光落在书页上,也落在我们相依的身影上,暖得人心发颤。
小外孙女虽不会说连贯的句子,心里却亮堂得很,我们之间的互动,从来不需要太多言语。我坐在书桌前写作时,她会悄悄溜到茶几旁,两只小手捧着我的茶杯,一步一步挪到我身边,把杯子往我面前递,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不用她说,我就知道,她是在催我“外公,喝茶了”。我接过杯子,摸一摸她的头,她就会咧着嘴笑,转身去玩自己的玩具。有时候她看见我放在桌上的手机,会小心翼翼拿起来,跑到我身边递过来,小眼神里满是期待,想让我打开给她看。我想起她妈妈说过,不能让孩子看手机,容易伤眼睛,便跟她说“不行哦,妈妈会批评你的”,她听懂了,小嘴巴抿了抿,捏着手机的手慢慢松开,低着头,小步子挪挪蹭蹭地离开,那副有点失落的小模样,让我又心疼又好笑,只能喊她过来,拿个小皮球陪她玩,哄得她重新笑起来。 她还会帮我们做些小事:我让她把地上的纸屑丢进垃圾桶,她就会捡起来,颠颠跑到垃圾桶旁,踮着脚把纸屑塞进去;外婆让她把小毛巾递过来,她也能准确找到毛巾,送到外婆手里。要是她想出去散步,就会跑到婴儿车旁边,用小手拍着车座,再抬头望我,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外公,推小车,我们出去呀”。那些日子,她像个小尾巴跟在我身后,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她的笑声,连做饭的烟火气里,都掺着她的奶声奶气。
可今年的中秋,却只剩明月依旧,人事与光景皆已不同。正月初七,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老家的院子里,再也没有那个盼我们归来、手里攥着热月饼的身影。这个中秋,我总忍不住往村后的坟山去,站在父母的墓前,风穿过松林,仿佛还能听见母亲唤我的名字,看见她拉着孙辈的手往屋里引的模样。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想起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句子,只是此刻的故乡月,却照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我常暗自愧疚:父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养儿防老”的期盼,我终究没能圆满——没能让他们多享几年清福,没能陪他们走过更长的岁月,连去年中秋答应母亲“明年还带小外孙女回来给您看”的承诺,也再也无法兑现,这份为人子女的遗憾,在月色里愈发清晰。 更添惆怅的是,今年连朝夕相伴的小外孙女也不在身边。女儿一家定居南京,本想趁着国庆中秋的日子,接我们过去一同团圆,可老家这边亲戚邻居接连有喜事:东头的侄子要结婚,西院的老邻居新盖了别墅要办乔迁宴,都是多年的情谊,实在推脱不开,我们便只能留在老家。如今,每天最盼的就是傍晚时分和女儿视频,屏幕一接通,先听见的准是小外孙女脆生生的“外公!外婆!”,她会举着手里的小玩具给我们看,会在镜头前慢慢走路,模仿着在图书馆里翻书的样子,有时还会凑到屏幕前,用小嘴对着镜头“啵”一下,那模样,和她当初递茶杯给我时一模一样。可指尖触不到她软乎乎的小脸,听不见她跑过来时“哒哒”的脚步声,看不见她递茶杯时亮晶晶的眼神,心里总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连屋里的空气都比往常安静了许多。儿子远在天津求学,也只能通过手机道一声“中秋快乐”,屏幕里的他笑着让我们多吃点月饼,说“爸,您少去坟山,注意身体”,我却分明看见他眼底的牵挂。最终,只有我和老伴守在老屋,桌上摆着买来的月饼,再没有母亲做的红烧肉,也没有小外孙女闹着要去图书馆的小模样,望着那轮如李白笔下“皎如飞镜临丹阙”的明月,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没有了父母的叮咛,小外孙女递来茶杯的温暖也暂时迟到,连子女也各在一方,我不禁茫然:没有生我养我的人在,没有日日相伴的孙辈在,我们的情感归属究竟在何方?或许是年纪大了,愈发容易被这种离别牵动心绪,明知女儿一家团聚是难得且应当的,我们带外孙女也是心甘情愿的,可在中秋这个本该圆满的日子里,想起过去带小外孙女时的点点滴滴——想起她在老省政府院子里追着阳光笑的模样,想起她在图书馆里跟着大孩子翻书的认真,想起她递茶杯时亮晶晶的眼神,想起她想看手机又失落离开的小模样,这份空缺与思念,还是像细密的雨丝,轻轻落在心头,拂之不去。
古人常借中秋明月寄情,张九龄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道尽天涯相思;王建吟“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诉尽人间牵挂。如今这轮月亮于我,亦是情感的信使——它照过父母健在时的热闹,照过带小外孙女时的温馨,也映着此刻的冷清;它让我把对父母的思念,悄悄寄往云端,把对小外孙女的惦念,轻轻托于清辉,也把对子女的牵挂,融进每一次视频里的叮咛。或许,中秋的深意本就不止于“人圆”,更在于让我们在月圆之时学会珍藏:珍藏与父母相处的旧时光,珍藏带外孙女时那些沾满奶气的细碎温暖,将未说出口的愧疚与爱意,都化作心底的柔软。这轮千年明月,便是我们情感的栖息地,无论离别或团圆,相思皆有处可寄。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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