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03 21:21:53
文|奉清清
1.农历八月初五凌晨5点30分,退休后一直在家陪着母亲的哥哥来电话,告诉我:妈妈去了。
我不敢相信!21个小时前的初四上午八点半,我每天必打的电话里,妈妈的声音还是清晰如常,思维还是敏捷如常。也因为行动有点不便而抱怨自己“死又不死”。我说,您要多想开心的事情多打点“跑胡子”,每天要霸蛮“走几脚”,站一站。电话结束时母亲同样一如既往地说:气果嘎(隆回十里山方言“就这样”)哈,翁节(隆回十里山方言“你们”)一家大小保重身体。
没有想到,这成了我和母亲最后的对话。
中午,经过近300公里奔赴,我赶到老家十里山时,妈妈已经躺在20多年前父亲过世不久就割好的寿木里了。
此刻,妈妈躺在棺材里,我站在棺材边。我想重复昨天的电话,听妈妈说“气果嘎”“翁节”,和不管你问没有问都要回答的那句话“我已经掐嘎饭里”。
只有声声哀乐断人肠。
2.哀乐声声。不时有鞭炮响起,是母亲的生前好友和邻里乡亲来探视、告别。
按照乡俗,但凡有重要的客人来,一定要放鞭炮迎接,至亲如母亲娘家人来吊唁,还要奏乐、放花炮延客。
乐队自然是本乡本土的,是队上的领导安排好了的。有客来,谁放鞭炮花炮,谁端茶送水,谁主厨帮厨,谁安排桌椅,吃席时谁端盘上菜等等一应事项都已经安排就绪。孝子贤孙们只管在来人吊唁时跪拜答谢。我不方便跪拜,就站在母亲的棺木边鞠躬。
后来,在作道场、开家祭行跪拜礼时,我都是站着鞠躬的。
在他人看来,这样的场合不跪拜,是大不敬大不孝。但我知道,慈祥善良的母亲是不会责怪我的。
母亲的善良,远近有名——她看不得人家“造孽”(受苦)。
3.母亲自己小时也是非常“造孽”的。1937年她出世时,父亲已经不在。2岁时,母亲也撒手人寰,是她的外婆,把她和姐姐(我们的姨妈)拉扯大。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也迎来了新生活,长大成人,还进了一所工读学校学习。在这里,妈妈努力学习文化知识,为以后当村组干部打下了基础。在这里,母亲还收获了爱情。一位大她11岁的老师用一块手帕向她展开了爱情攻势。几番“拉锯”(他死起个脸把手帕送给我,我把手帕退回去,他又死起个脸把手帕送过来),在这位老师因追求未果以至大病一场,因追求学生触犯纪律而受到纪律处分时,看不得这位老师因自己而“造孽”的母亲,毅然打破各种阻力来到这位老师身边,从不理不睬到从此不离不弃。
这位大母亲11岁的老师,就是我们的父亲。感谢父亲的穷追猛打,感谢母亲的悲悯,成就了我们兄妹。我曾经跟朋友说,想以父亲母亲为原型写一篇文章,就三个部分:父亲的故事、母亲的故事、父亲母亲的故事。但一生在外学习、打拼,在父母膝下承欢时间太短,他们的故事,我终究写不出来。
4.哀乐响起,一位不认识的阿姨来吊唁母亲。礼毕,这位阿姨拉着我的手,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是善良的母亲挽救了她的婚姻和家庭。原来,她十几岁嫁到夫家当“童养媳”。在生育了3个小孩后,担任大队干部的丈夫以她家庭成分不好为由要离婚。是我那担任村妇女主任的母亲苦口婆心做工作,才打消了这位大队干部要离婚的念头。
这样的故事,在善良的母亲身上不知发生了多少。作为妇女主任,她不知调解了多少夫妻矛盾调处了多少邻里纠纷。进村入户落实计划生育政策,母亲从来不牵牛赶猪、踹门担谷(人都有活路,不能太造孽),对只有一个女儿的计划生育对象,母亲甚至偷偷为其出躲避的主意,或想方设法为其减轻责罚。在当时,这要冒多大风险?母亲,你怕人家“造孽”,就不怕自己“造孽”?
对我们子女,母亲更是关爱有加。20世纪70年代,物资相当贫乏,食物十分短缺。餐桌上别说有荤腥,连“净米饭”(不掺杂粮的米饭)也只有节庆或者来客时才有吃。记得我读初中时,因为缺营养而有点浮肿,脸上一按一个坑,半天不消失。骨肉相连,儿女“造孽”母亲心痛。一次公社开三级大会,按例要杀个猪“打牙祭”。妈妈舍不得吃,把分给她的几片肉用荷叶包好,带回来给我们“打牙祭”——那真是人间至味。
在我们兄妹里,我应该是最“怂”也就是最愚笨的一个,妈妈叫我“清雷堆”。但我每次做出傻事荒唐事,母亲从来都不骂我。记得有次,我家一只下蛋母鸡抱窝,母亲要我把鸡抱到水里泡一泡。这样,母鸡就不抱窝了。傻不拉几的我“福至心灵”,竟然把鸡的脑袋按进水里……掐断了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我躲到别人家的草屋半夜才回家,母亲不仅没有打骂我,还让我吃了一只大鸡腿。母亲,您对我,竟是这样的大度!
5.除了本村的乐队,母亲丧事期间,前后有几支乐队出现。
按例,“远嫁女”妹妹请来了一支小乐队。锣鼓唢呐、长号短号,三两样乐器,看似简单,但长号把哀乐一吹,悲痛的气氛立马升腾,冲入鼻端。
舅舅带来的,却是一支腰鼓队,鼓、钹、号,简简单单却整出了节奏铿锵。乐手清一色白衣短裙,和指挥棒顶端那颗闪亮的金色五角星一起,构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但最摄人心魄的,是作道场时道士吹的长笛。
6.父亲是从新化来隆回工作后落户到十里山的。老家奉嘎山,是梅山文化流行最深最广的地域之一。在梅山文化里,道士做道场颇具代表性。
请来的团队,是父亲去世时的老班底,有几个熟悉的道士。鼓、锣、钹、铜木鱼响起,道场一场一场推进,孝子贤孙们随着道士的动作进退跪拜。每次笛声响起,总能直击心中的软肋,让眼泪涌出。看着穿着玄色道袍带着玄色道士帽、一边吹着长笛一边灵巧舞动的道士身影,只要鞠躬无需跪拜的我想,黄药师武艺高强、聪明睿智,一定是个道士出身。若聪明伶俐的黄蓉也当一个道姑,道教一定比现在辉煌。
在道场里,有一场叫“拔地狱”。据说是最重要的,儿孙们都要到场,随着道士一起,帮助过世的人从无尽的黑暗中解脱出来,来到极乐世界。期间要围着棺材绕圈子,最关键时还要打赤脚。我没有打赤脚,甚至该跪拜时也只能鞠躬。我相信母亲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们会保佑子孙后代平安幸福。
“拔地狱”时,一直在道场流连的那只蝴蝶,突然停在了我的胸口,大约1分钟一动不动。妹妹说,那是妈妈舍不得你。第二天入殓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只蝴蝶。
7.初九卯时,闭殓出棺。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母亲。她安详地躺着,双目紧闭,睫毛交错;双唇轻抿,有细微竖纹。妈妈不再鼓起眼睛批评我们了!我再也听不到妈妈说十里山的土话了。棺材密封后,我和妈妈从此天人永隔。
但从我贴身的衣服上剪下来的一小片布片,已经放在妈妈胸口。
直到我百年,我都不会忘记这样的场景——妈妈躺在棺材里,我站在棺材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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