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妍朵 2025-09-30 13:45:10
文/向妍朵
每年9月30日,是纪念中国烈士的法定纪念日。触景生情,我和爷爷的记忆涌现眼前。
那是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明节,我跟随爷爷和父亲驾车回乡,盘山公路蜿蜒如蛇,车窗外掠过一片片青翠的竹林,竹梢上挂着露珠,偶尔被风一摇,便簌簌地落进泥土里。老家的木屋藏在银岭村的深处,屋顶的瓦片早已爬满苔藓,斑驳的木板墙被岁月熏成了黑灰色。没有炊烟,没有犬吠,只有这座老木屋在孤零零地矗立着,仿佛在无声地数落着时光。
这是我记忆中的家乡——一个只在清明时节短暂相逢的家乡。爷爷说,我们的根扎在芭蕉坑,那里曾住着我的爹向万先。他的一生像湘西的山,沉默而厚重,最终化作朝鲜战场上的一抔焦土。而我,只能在老屋的门槛上摩挲,试图从木纹的沟壑里,寻到一丝属于“父辈”的温度。
老屋的偏房中央,有一口火塘。爷爷说,那是高祖婆梁三妹用青石砌成的,冬夜里,火苗舔着鼎罐,煨出的红薯甜得能黏住舌头。1950年的腊月,曾祖父就是在这火塘边,用一块粗布包了几件衣裳,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那时,曾祖母田桐英怀里搂着2岁的爷爷,眼泪和灶灰一起落在火塘里,溅起几粒火星,转瞬便灭了。
湘西的山路陡峭,土匪的枪声比山风更刺耳。曾祖父参军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剿匪胜利后的春天发了芽。高祖婆是村里少有的识字妇女,她没拦他,只默默往他行囊里塞了一包晒干的蕨菜,“跟着解放军,不丢人。”她说得轻,却让曾祖父的脊梁挺得更直。那年,银岭村送走了四名青壮年,他们穿着崭新的军装,背影融进晨雾里,像四棵年轻的杉树。
后来,火塘边的故事只剩零星的碎片。爷爷说,曾祖父不识字,信极少,每次只寥寥几行:“朝鲜冷得扎实,河里的全是冰块子”“修机场时,朝鲜大娘送了一罐泡菜,酸得很”……再后来,信断了。只到1952年的冬天,一纸烈士证明书飘进老屋,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炸响,高祖婆攥着那张纸,一夜之间白了头。
湘西的山水是活的!春天的雷雨一过,湾里的溶洞水便涨起来,掺杂着红土,潺潺地往外冒。曾祖父年少时,常和同乡的汉子们扛着柴刀进山,他们的山歌比画眉鸟更清亮:“哟嗬——砍柴莫砍葛藤缠,嫁郎莫嫁土匪汉!”可那些年,土匪的枪声压住了歌声,寨子里的女人不敢出门,生怕招来祸患。
直到解放军的马蹄踏破山雾。爷爷说,剿匪胜利那日,银岭村杀了一头猪,寨子里敲锣打鼓,全寨人围着篝火跳起了摆手舞。男人们喝光了米酒,女人们把糯米糍粑塞进战士们的衣兜。曾祖父就是在那一夜,望着篝火映红的天空,攥紧了参军的决心。
朝鲜的战场没有摆手舞,只有呼啸的炮弹和焦黑的土地。曾祖父所在的421团,曾在临津江畔与美骑一师血战。爷爷说,他牺牲的老秃山,连石头都被炸成了齑粉。湘西男儿的血渗进异国的泥土,却让故乡的杜鹃开得更艳。如今,每至清明,爷爷总会带着父亲和我去老木屋旁边的那颗老银杏树下烧一沓纸钱。风起时,才出芽的银杏叶沙沙作响,恍惚间,似有千万个声音在唱:“哟嗬——青山埋骨魂不散,明月照路郎早还……”
芭蕉坑的梯田像一本摊开的族谱,一阶一阶,写满了庄稼人的名字。曾祖父的童年,是在稻田里泡大的。春耕时,他跟着高祖公赶牛耕田,夏夜里,他举着火把捉泥鳅。参军前,他特意去田埂上抓了一把土,用布包了揣在怀里。“走到哪儿,都别忘了自己的根。”高祖婆的话,他记了一辈子。
爷爷说,曾祖父牺牲后,村里人帮曾祖母种了三年田。插秧时,女人们并排站在水田里,秧苗落下的节奏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收割时,男人们的镰刀挥得飞快,金黄的稻穗堆成小山,仿佛要替远行的魂魄撑起一片屋檐。那些年,曾祖母从不许田里留一根稗草。“万先爱干净。”她总这么说,手里的活计却一次比一次狠,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砸进泥土里。
如今的芭蕉坑,年轻人大多去了城里,只剩几户老人守着薄田。每至清明回乡时,我常看见驼背的阿婆蹲在田埂上,用枯枝般的手摩挲着稻苗。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葬着曾祖父的朝鲜老秃山。
(作者系湘西州民族中学学生,指导老师:吉首市第四初级中学 刘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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