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26 11:29:29
文|崔德明
彭文杰先生的《湘菜赋》以楚骚笔法为骨、汉赋气象为魂,将湘菜两万年发展史浓缩为一篇荡气回肠的文化史诗。文中密布的历史典故、人文符号与地理意象,不仅是对湖湘饮食文明的考据式梳理,更是对“饮食即天道”这一哲学命题的诗性诠释。本文将循着赋中“稻种初萌—陶釜始沸—鼎鼐传薪—辣魂铸魂”的文脉轨迹,解码那些熔铸在剁椒红、腊肉香、擂椒辣中的文明密码,揭示湘菜如何从果腹之食升华为承载湖湘精神的文化图腾。
稻种与陶釜:湘菜文明的基因密码(史前-先秦)
玉蟾岩稻种与城头山陶釜的并置,开篇即锚定了湘菜作为“活态文明化石”的独特地位。玉蟾岩遗址出土的万年前稻种,将中华农耕文明的曙光定格在潇湘大地,而城头山古城遗址中的陶釜残片,则印证了“神农作陶”的传说在湖湘的落地生根。这对组合绝非简单的考古材料堆砌,而是作者对湘菜本质的深刻洞察——以稻作文明为根基,以陶器烹煮为载体,湘菜从诞生之初就注定是“天地人”三才共生的产物。
炎帝尝茱萸的典故在此形成奇妙的时空呼应。《淮南子》载炎帝“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赋中“定辛香乾坤”一句,将茱萸这一湘菜核心辣味元素的发现,提升至文明奠基的高度。彭祖调雉羹的传说更暗合湘菜“老火慢煨”的烹饪哲学,《楚辞·天问》中“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的记载,与城头山陶釜的慢烹特性相互印证,揭示出湘菜“火候即王道”的古老智慧。
舜帝南巡遗鼎鼐之法、屈子行吟化椒兰之辞的叙事,将湘菜从物质层面推向精神维度。鼎鼐本为治国重器,《左传》“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的思想,与赋中“五味调和之道,实属社稷治理之方”形成互文。而屈原《离骚》中“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香草情结,在湘菜中转化为对“辛香”的极致追求——椒兰不仅是味觉符号,更是湖湘士人“芳与日月争光华”的人格象征。
简帛与窑火:湘菜文脉的物质见证(汉唐-宋元)
马王堆竹简与铜官窑陶罐构成了湘菜史上的“双璧”,前者以文字记载凝固饮食智慧,后者以器物形态承载烹饪技艺。1972年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遣策》竹简,详细记录了“羹、炙、脍、濯”等24种烹饪方法,其中“炮豚”(烤乳猪)的做法与今日湘菜“毛氏红烧肉”的琥珀色泽、酥烂口感一脉相承。赋中“竹简封上古菜单”的意象,实则是对湘菜“有典可依、有谱可循”的文化自信的张扬。
铜官窑的釉下彩陶罐则是湘菜“器以载道”的绝佳注脚。长沙铜官窑首创的“釉下多彩”工艺,将辣椒、茱萸、花椒等辛香植物纹样绘于器身,这些纹饰绝非单纯的装饰,而是对“五味入器”理念的视觉化表达。考古发现的唐代铜官窑“酱釉执壶”,其细长流口设计便于精准控制酱汁浇淋,与湘菜“浓油赤酱、精准调味”的技法要求高度契合。赋中“陶罐藏楚地遗风”一句,道破了湘菜“技道合一”的传承密码——烹饪技艺与器物美学在窑火中熔铸为不可分割的整体。
这一时期的湘菜已开始形成“辣香并重”的风味雏形。从马王堆出土的花椒、肉桂等香料,到铜官窑器物上的辣椒纹饰,可见湖湘先民对“辛香”的追求从未中断。这种偏好与楚地湿热的气候环境密切相关,《黄帝内经》“南方生热,热生火,火生苦,苦生心”的理论,在湘菜中转化为“以辣祛湿、以辛通窍”的生存智慧,为后世“无辣不湘”的风味体系埋下伏笔。
朱张与船山:湘菜中的理学基因(明清)
宋明理学在湖湘的勃兴,为湘菜注入了“格物致知”的哲学底蕴。周子濂溪观莲悟太极与船山衡岳著书燃薪火的典故,看似与饮食无关,实则揭示了湘菜“阴阳调和”的烹饪哲学源头。周敦颐《太极图说》中“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的宇宙观,在湘菜“坛子肉”的制作中得到完美诠释——五花肉经炒糖色(阳)与陶坛密封慢煨(阴)的反复转化,最终达到“肥而不腻、阴阳相济”的境界,恰如赋中“阴阳二气化入坛子肉”的精妙概括。
王夫之(船山)的“知行合一”思想更深刻影响了湘菜的发展方向。这位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在衡岳著书期间,曾亲自开垦菜园,提出“饮食之道,始于耕而终于烹”的观点。赋中“辣腐双绝暗藏兴亡论”一句,暗指船山晚年以辣椒、豆腐为常食,借“辣”明志、以“腐”自喻(“腐”与“辅”谐音,暗含辅佐社稷之志)。这种将饮食与操守结合的态度,开启了湖湘士人“以食明志”的传统,为后来曾国藩“日课十二条”中的饮食自律、左宗棠“辣酱戍边”的壮举埋下思想伏笔。
明清时期湘菜的地域特色已基本定型。辣椒的传入(明代中后期)为湘菜注入灵魂,而船山学派“经世致用”的学风,使得湘菜避免了文人菜的虚浮,始终保持着“重本味、尚火候”的务实风格。这种特质在今日永州血鸭中仍清晰可见——选用本地麻鸭,现杀现炒,鸭血裹住鸭块形成的独特口感,正是“知行合一”在烹饪中的生动体现。
铁骨与辣魂:近代湖湘人物的湘菜图腾(晚清-民国)
宗棠戍边携辣酱与嗣同横刀啖火焙的悲壮叙事,将湘菜的辣味提升至精神气节的高度。左宗棠收复新疆时,为解决士兵水土不服,命人携带湖南辣酱随行,这种“一勺辣酱定边疆”的传奇,实则是湘菜“愈辣愈勇”精神的军事演绎。赋中“辣香长萦”四字,在此处已超越味觉范畴,成为湖湘子弟“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精神图腾。
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决绝,与火焙鱼的焦香形成强烈的感官冲击。火焙鱼是湘中农家将小鱼用炭火焙干制成的干货,其制作过程需经烈火炙烤而不变其形,恰如谭嗣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刚烈性格。作者以“啖火焙”三字勾勒这位变法志士的饮食细节,绝非偶然——在湖湘文化语境中,对辣味的耐受度早已成为衡量人格强度的隐性标尺。
组庵笔墨点豆腐与白石丹心染腊味的雅韵,则展现了湘菜“文武相济”的另一面。谭延闿(组庵)作为民国美食家,将文人雅趣融入湘菜创新,其创制的“组庵豆腐”需经八道工序,豆腐嫩如凝脂,汤汁醇厚如诗,堪称“以味为墨、以锅为砚”的 culinary poetry。齐白石晚年画作中频繁出现的腊味题材,如《腊味图》中悬挂的腊肉、腊鱼,实则是他对“食不厌精”的湖湘饮食观的艺术回应。赋中“笔墨点豆腐”“丹心染腊味”的对仗,巧妙揭示了湘菜如何在文人手中完成“从市井到庙堂”的品位跃升。
辣剑与星火:现当代湘菜的精神涅槃(新中国成立至今)
润之出韶山,嚼辣为剑劈混沌的豪迈书写,将湘菜与现代中国革命史紧密相连。毛泽东对辣椒的偏爱世人皆知,他在延安时期“不吃辣椒不革命”的戏言,在赋中升华为“辣剑劈混沌”的雄奇意象。这里的“辣”已不仅是味觉刺激,更是打破旧世界的精神武器——正如湘菜讲究“猛火爆炒”,湖湘革命家亦以“敢为人先”的泼辣作风,在近代中国舞台上掀起惊涛骇浪。
剁椒鱼头与永州血鸭在当代的演变,成为湘菜“守正创新”的鲜活注脚。赋中“剁椒卫星上太空”的想象,将这道传统名菜送上科技之巅,而“腊肉香透元宇宙”则预言了湘菜在数字时代的无限可能。但作者笔锋一转,以“灶膛十六字真诀”收束:“热要烫魂,辣需灼心,酸必透骨,鲜定惊天!”这十六字既是对湘菜烹饪技法的精准概括(如剁椒鱼头需猛火蒸制才能逼出鲜辣,永州血鸭需铁锅爆炒方能锁住肉香),更是对湖湘精神内核的提炼——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份“辣透骨髓”的执着与“鲜惊天地”的自信,始终是湘菜不变的灵魂。
饮食即天道:湘菜赋的哲学升华
终章“伏羲持椒为笔,以鼎为砚,在云海书‘饮食即天道’”的瑰丽想象,将全文推向哲学巅峰。这里的“椒”是味觉的起点,也是文明的原点;“鼎”是烹饪的容器,更是治国的象征。从玉蟾岩稻种到元宇宙腊肉,从城头山陶釜到太空剁椒,湘菜的两万年进化史,本质上是一部“以味悟道”的文明史。赋中“品的是盘中五味,还是历史沧桑”的叩问,实则揭示了饮食的终极意义——当我们咀嚼剁椒的辛辣、腊肉的醇厚、擂椒的生猛时,我们品味的不仅是食物本身,更是一个民族在苦难中淬炼出的韧性,在变革中坚守的初心。
碗底升起的“不落的太阳”,既是对湘菜“红亮喜庆”色泽的描摹,更是对湖湘精神“星火燎原”的礼赞。从玉蟾岩的第一粒稻种,到今天遍布全球的湘菜馆,湘菜的每一次风味革新,都是对“天道”的重新诠释——所谓“饮食即天道”,不过是将对天地的敬畏、对生命的热爱、对未来的信念,统统熬进那一锅滚烫的毛氏红烧肉里,炒进那一盘喷香的小炒黄牛肉中,让每一个品尝湘菜的人,都能在辣香中读懂:什么是湖湘,什么是中国。
辣味中的文明对话
《湘菜赋》的成功,在于它跳出了“饮食赋”的窠臼,将味觉体验升华为文明对话。当我们在剁椒鱼头中尝出屈子的椒兰之辞,在坛子肉里品到周子的太极之道,在火焙鱼上看到嗣同的侠骨丹心,湘菜便不再是简单的地方菜系,而是一部立体的文明史。
那些被作者精心编织进赋文的典故——玉蟾岩的稻种、城头山的陶釜、马王堆的竹简、铜官窑的窑火、宗棠的辣酱、润之的辣剑——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文化磁场,吸引着我们去探寻:在这个味觉日益趋同的时代,是什么让湘菜始终保持着“热烫魂、辣灼心”的独特魅力?答案或许就藏在那碗永远冒着热气的湘菜里——因为它盛着的不仅是食物,更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
(作者是长沙商贸旅游职业技术学院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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