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秋暝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9-17 11:26:57

张毅龙

远雷迤逦而至时,我正伫立于草坡巷口。墨云低垂,似欲将整座山村揽入苍茫黄土。先是疏雨数点,试探般溅落青石,绽开铜钱大小的湿痕;倏忽间万箭齐发,瓦当铮琮如碎玉迸溅。溪涧霎时苏醒,浊流挟枯枝断梗奔涌,于石罅间撞出白沫飞旋的涡纹——虽无“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凄艳,却自有一番天地奔涌的磅礴。

雾霭自黛色山腰生发,初若游丝,继而缠绵成幔。峰峦在云隙间时隐时现,恍若洪荒初辟时未竟的眉黛。这场喧哗来得峻急去也匆匆,风驻时唯见檐角垂珠,嘀嗒叩击院中陶瓮,竟似“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的琴韵,于绿苔斑驳的旧器上弹奏秋光。秋阳破云而出,将犹带战栗的枫叶染作通透的橙红——方才那场疾雨,竟如大梦倏忽。

乡人笑谓此乃天公泼墨。彼辈早在云脚初聚时便收拢谷场,此刻闲坐陋室窗前,观雨线在玻璃上蜿蜒作画。忽忆少时放牛逢雨,赤足踏过泥泞田埂,水牛哗哗争挤檐下,鼻息喷吐青草温热。砍柴归途遇此骤雨,必得将柴垛紧贴山崖凹陷处,身子缩进枯枝缝隙,听雨打松针声如炒豆,看水珠沿蓑衣边缘串成晶帘——正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意境。

炊烟与雨雾缠绵升腾,模糊了竹篱与菜畦的界限,俨然“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的禅境,却偏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的从容对酌秋光。灶上绿豆汤咕嘟冒着热气,待凉透灌入陶壶,便是午后耘田时的甘露。忆及双抢时节,烈日灼背时忽逢甘霖,稻穗犹垂金珠,农人孩童却皆笑立田埂,任雨水冲刷臂上稻痕——那“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的酣畅,竟比碗中绿豆汤更沁人心脾。

循阡陌而行,惊见盛夏余威犹存。蝉声虽弱仍依柳枝,溪中锦鲤慵懒摆尾,唯蜂群愈发忙碌,在荆丛野菊间穿梭如金梭。坡地却已悄然易帜:高粱垂穗若谦逊哲人,豆荚饱满欲裂,梯田间金浪层叠,恍如大地呼吸。恍惚见少年割草的身影在稻浪间浮动,镰刀掠草的沙沙声,竟与此刻风拂稻穗的韵律叠合——这“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生灵,正以累累硕果证其丰功。

尤妙雨后山径。腐殖土的气息混着野菊清香扑面,松针缀露若翡翠璎珞。采菇人背篓盛载整座森林的馈赠,靴印在苔痕上刻下转瞬即逝的史诗。昔时砍柴岁月倏然浮现——柴刀斫断枯枝的脆响,担柴压弯竹扁担的吱呀,歇脚时嚼野山楂的酸涩,皆化作斑鸠掠顶的振翅声,惊落树梢积雨,恰与深涧飞瀑遥相应和,奏出“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山林清音,独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逍遥。

暮色四合时聚于农家小院。新酿谷酒盛在粗陶碗中,荡漾琥珀光晕。老农以竹筷击碗吟唱古调:“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歌声穿藤架蔷薇,散入缀满星子的苍穹。此刻方悟“陋室乾坤”真意,原是天地浩气与人间烟火相融相生之道场。忽见墙角旧镰刀,木柄已被岁月磨出琥珀色包浆,刃口犹沾草屑,恰似“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牵念,终化作“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澄明。

在这山岚供养的秋日里,连恩怨得失都似叶尖露水,终将洇入厚土。惟余山风拂稻的沙沙声,如大地平稳脉搏,声声应和千年未改的农桑节律——那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温存,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孤傲,更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时,暮色深处永不沉坠的意蕴。原来所有放牛割草的晨昏、砍柴“双抢”的艰辛,早已被时光酿成“王孙自可留”的山居秋暝里,最沉静的光晕。

(作者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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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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