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莽山·散文丨古村腊元记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9-17 10:46:59

杨爱香

初秋的清晨,我们一行人随车驶入宜章县笆篱镇的层峦叠嶂之中。冯骥才先生曾说,传统村落是物质与非物质的文明双璧,而腊元村,正是这般的存在。

古村位于莽山脚下,依山而卧六百余年,青瓦连缀如鳞,恍若南岭山脉深处一颗被时光摩挲的明珠。村口古榕垂须千缕,系满祈愿的红绸在风中低语,仿佛一位苍老的守护者,见证着代代子孙的悲欢。

陈品奎先生立于石阶前,俨然成了古村的注脚。他领我们穿过青石巷陌,讲述“八景八诗”的旧事。那些关于白鹤衔珠、溪涧听泉的传说,竟让斑驳的粉墙也生出了灵性。

最妙的当属村口双塘——内明塘与外明塘。水光潋滟处,藏着整个族群的生存智慧。名曰“明塘”,实取“名堂”之谐音,寄寓着子孙不论守土还是远行,皆要有所作为。塘水澄明如镜,喻示为官清正;雌雄二塘相望,暗合阴阳相济之道。更兼得消防、聚财、文脉之寓,两口浅塘竟承载着如此深重的文化密码,令人叹服。

穿进明清建筑的深处,木雕门楼的花纹还留着当年的刀痕,瑞兽衔着祥云,在门楣上守了几百年。“浑金璞玉”的匾额蒙着薄尘,可字迹里的温润劲儿没散;“青屋藏书”的题字被雨水浸得发暗,却仍能闻见纸墨的清香。祠堂里没有雕梁画栋的张扬,“雍睦堂”三字高悬于梁,墨迹沉厚如岁月凝痕。恍惚间,似有族魂低语——雍容大度,有睦有爱。这早已不是寻常匾额,而是渗入血脉的千年家训,是族人俯仰天地的呼吸与准绳。

“乐善家风”的匾额高悬梁上,道出这个家族数百年来的处世哲学——以乐养心,以善立身。这种将人生哲学镌刻在建筑肌理中的智慧,恰是中国乡土文明最动人的篇章。

我们走进巷道里时,陈老师说:“这不是普通的巷道哟!”他竖起了大拇指:“这可是‘湖南一绝’?”看着我们疑惑的目光,陈老师耐心地比划:“我们村这种大大小小的巷道有几百条呢!总长有万多米,巷道之间是互通互畅的,可这巷道设有闸门,一旦遇到了险情,如土匪进村,只要把闸门一关,这巷子就成了死胡同,哎!逮个正着,‘瓮中捉鳖’!”

我们惊讶!不得不为前人在防御设计中所展现出来的智慧叹服!巷道石板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脚步声在幽深的巷弄里回响,像是在和过往对话。墙角的射击孔藏在苔痕里,方知这诗意的村落,也曾举着刀枪守过烽火。

“快看戏台后头那座山,你们瞧着像什么?”陈老师笑着转头问我们。我们连忙凑到台前,眯起眼细细打量——山尖微微隆起,两侧却平展展的,像被巧手熨过一般。大伙儿琢磨了片刻,异口同声地喊:“像顶帽子!”

陈老师闻言抚掌而笑:“这就对了!你们再瞧,这山草木葱茏,顶圆翼平,可不就像极了明朝官员戴的乌纱帽?”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悠远,“咱们腊元村这方山水,当年还真给了一位前辈灵感。明朝有位叫应举的庠生,见了这山便诗兴大发,写下一首《乌纱展翅》的七绝。据说他当时捻着胡须,望着山影朗声吟道:‘枕山顶上有乌纱,两翅撑开映月华。试问公侯钟甚种,箸缨多半自儒家。’”

我们静静听着,再看那山时,仿佛真见着乌纱帽映着月光的模样。诗里既有对山形的精准描摹,又藏着山水与人文的呼应,更借着乌纱帽道出了古今读书人的风骨。一时间,望着眼前灵秀的山影,想着那位不知名的庠生,满心都是对这片土地的叹服——果然是好山好水,才养得出这般有才情的人。

村后戏台正热闹,锣鼓点儿一响,便似惊雷滚过山坳,紧接着,祁剧那高亢清亮的唱腔就穿云破雾地荡了开来。

我们凑过去看,台下早围满了乡邻,老人们揣着旱烟袋眯眼轻和,孩童们扒着戏台边缘踮脚张望,人人眼里都映着台上生旦净丑的悲欢离合,随着剧情起落或喜或叹。

这被列入非遗的古老声腔,没有困在故纸堆里,反倒像山涧的清泉,在这闭塞的山坳里年复一年地流淌着,鲜活得能触到温度。

忽有一缕艾草清香自巷陌深处飘来,这时候,陈品奎老师笑着指了指远处冒热气的老屋:“哟,正赶上蒸艾糍呢!你们闻闻这香味——地道的山艾草混着糯米香,咱们腊元人一做就是几百年。”他领着咱们紧走几步,边说道:“可别小看这些吃食,里头故事多着呢!”

“就像这血灌肠,是老辈人逃荒时发明的,一点猪血半点粮都不能浪费;墨碗米饼嘛,你看它其貌不扬,其实是告诫子孙‘吃得读书苦,方为人上人’;还有我们这的土坛腌骨,用粗盐慢腌三至六个月,吃的就是个时间味——老祖宗早就明白,好东西急不得。”

他掰开一个热乎乎的艾糍,热气混着清香扑面而来:“这些吃食啊,说穿了就是咱老百姓的活历史。盐怎么放、火候怎么控,都是祖先们用舌头一代代传下来的方子。尝一口,就是在读咱们腊元六百年的日子。”原来唇齿亦能阅读历史——血灌肠里藏着迁徙路上的生存智慧,墨碗米饼印着耕读传家的虔诚,土坛中缓慢发酵的腌骨,封存着时间与盐对话的奥秘。每一味都是先人写在大地上的味觉史诗,用最质朴的食材,将文明编码成世代相传的滋味。

日影西斜时,我们踏上归途。回望腊元村,夕阳把青瓦染成了金红色,玉水河静静地流,像从六百年前流来,又要往更远的将来流去。我忽然明白,腊元村的珍贵,从不是雕梁画栋的精巧,也不是防御体系的周密,而是它把烽火的烈,酿成了炊烟的柔;把军旅的刚,融成了笔墨的软。那些刻在建筑上的智慧、唱在戏里的悲欢、含在食物里的记忆,早凝成了一股生生不息的气,缠在古榕的根上,绕在明塘的水里,融进每一个腊元人的血脉里。

车行渐远,山峦渐隐。可那股气却像还在鼻尖萦绕。我知道,有些文明的火种,从来不会灭,它就藏在这样的古村里,被时光煨着,被后人护着,一代又一代,烧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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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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