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07 12:58:18
舒志清
秋阳泼金,我们在帕米尔高原上最浓郁的秋光里,辞别宁静而壮美的高原明珠----白沙湖,沿着314国道继续南行,抬头看见碧蓝的天空中正挂着西去的下弦月,路边金黄色的雪柳随风摇曳,惊落簌簌金雨。
汽车驶出最后一道山湾,海拔7546米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终于毫无遮挡地出现在前方,凛凛然浮在地平线上,被群山追捧着,傲然耸入天穹。峰顶的积雪在阳光高照下,如一顶巨大而庄严的银冠,灼灼耀目,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它巍峨矗立,银装素裹,高踞于这片高原之上,将整个天空举在头顶。如一尊沉默而久远的雕像,一直俯视着身下苍茫的尘寰。 车行渐近,山脚下一大片金黄色的草甸骤然铺展在眼前,如同一匹巨大而柔软的锦缎。白色的羊群在秋阳下蠕动,仿佛金色绸缎上滚动的无数珍珠,不时发出温顺的咩咩声;黑色的牦牛则悠然踱步,显出几分沉着与傲慢,就像一个个移动的音符,不经意地弹奏着高原牧歌;牧人骑着马,头上缠着的红色头巾,在黄褐色的山野里跳跃,如同点燃了枯寂草坡上的小小火焰。长鞭轻扬,鞭梢在空中画出一道悠长的的弧线,像在指挥着高原的协奏曲。牛羊乖巧地应和着这古老节拍,缓缓移动。塔吉克族牧人的白色毡房散落在山脚下、小溪边,炊烟在寒冷的空气里袅袅升起。此情此景,恍若一幅活动的油画,尽情地展现在高原壮阔的怀抱里。 向导是当地一个叫库里米尔扎的小伙,十八九岁,阳光帅气,黝黑的面孔上写满了高原阳光的印记。披着一件军绿色的冲锋衣,腰间别着一柄短刀,年纪不大,却有几次带队登顶慕士塔格峰的经历。
“路就在那里”,库里米尔扎抬手指向远处一条若隐若现的山路,他声音低沉浑厚,仿佛也浸染着雪山的沉静。稍作休整,我们弃车徒步,踏上了通往冰川之路。
干涸的山坡上没有一棵树,少量苔藓状野草分布在满山大大小小的乱石之中。石头朝阳的一面被高原的烈日晒成一道道耀眼的铁红,仿佛一朵朵在枯黄野草中盛开的鲜花,荒凉而凄美。
低垂的苍穹与辽阔的荒原联手,逼得人呼吸也紧促起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高原起伏的胸膛上。继续前行,山势益发陡峭,高原稀薄的空气似有若无,每一次呼吸,就像费力地吞咽着一团冰凉的棉花。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块,艰难地抬起又落下,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带着无声的抗拒。
库里米尔扎行走在前,步履稳健而轻捷,时而俯身察看地面,时而抬头凝视雪山,他的眼睛锐利如鹰,似乎能穿透山岩的沉默。他轻轻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曲调苍凉而悠远,歌词模糊难辨,反复只听懂一句:“冰川是站着的河……”。朴素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竟奇异地令人在寒冷中萌生一丝暖意。
愈往前走,寒气愈浓,丝丝缕缕渗透衣服,前进的人数也越来越少。我咬着牙奋力攀登,心跳如鼓,每一次拔足都耗去周身气力,仿佛大地正牢牢地吸住我的脚踝,碎石滚落,步步皆险。原来,行走的艰难并不是因为崎岖的山路,而是心中那场无人知晓的搏斗。
冰川如同召唤的灯火,在艰苦的跋涉中渐行渐近。终于,我们在海拔4500多米的高原上翻越了两座山梁,跨越了三道山沟,步行4公里左右,冰川倏然横陈在眼前了。
远望冰川,气势磅礴的冰体静卧于山峦之间,宛如一条巨大凝固的河流,又如一行巨人的眼泪,从雪峰之巅一直铺展到山脚,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局部渗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宝石蓝或翡翠绿,仿佛是沉淀了亿万年的寒光。巨大的冰舌从高耸的山巅奔泻而下,汇集停留在荒芜的砾石滩中,似一条远古沉睡的巨龙,在阳光闪耀下散发着神秘与威严。最后化作一条蜿蜒的小溪,朝着山脚潺潺而下。
冰川之上如同被冻结的惊涛骇浪,矗立着无数个高低错落的冰塔,形态各异。有的如凝固的波浪,起伏不平;有的如锋利的刀剑,直刺苍穹;有的似奇异的古堡,森然耸立;还有的如凶猛的怪兽,匍匐爬行。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冰塔晶莹剔透,折射出奇幻的光彩,宛如一座座自然雕琢的水晶宫殿。
走近冰川,脚下尽是粗砺的乱石,棱角分明,就像踏着刀刃前行。那些石头,层层叠叠,皆是冰川自远古搬运至此的遗物,经历了亿万年的磨蚀,仿佛在无声地述说着被冰川裹挟的漫长旅程。
我站在冰川之下。冰壁表面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平整光洁,到处是纵横交错的沟壑,蜿蜒曲折,那是时空在冰川上留下的斑斑印记,如同刻在年轮之额上的篆文。冰层深处泛出幽幽的蓝光,澄澈、宁静,仿佛千年冻结的大海,又似无数凝固的寒夜。凝视着冰壁上的累累擦痕,每一道都是冰川与山岩搏斗后的痕迹,也是阳光之刃留下的杰作。密密麻麻的冰纹都镌刻着时光漫长而残酷的经过,就像大地被遗忘的唱片,默默记载着比人类王朝更恒久的移动。
冰裂隙幽暗而狭长,深不可测,仿佛隐藏着无数不可言说的秘密。奇迹般地透出最纯净的一抹幽蓝——那深邃的蓝令人心悸,仿佛由亘古时空凝结的思念。掰下一小片冰晶含入口中,那触电般的清冽瞬间在唇齿间弥漫,直抵灵魂深处。
手指轻轻抚过冰壁上的刻痕,寒气直透骨髓。这触手冰凉、坚硬如铁的巨物,竟然是飘落的雪花在漫长的光阴里,在重力作用下,点点结晶、层层叠压、缓慢流变而成。每一片冰晶都凝结着一个消逝的瞬间,封存着地质纪年的书页。李白曾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如今这古老的冰川,正是时间本身最具体、最宏大的具象。它冷眼旁观了无数沧海桑田,自身却缓慢地流动着,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刻蚀山岩,搬运巨石,它既是耐心的造物者,亦是无情的毁灭者。
蓦然间,一粒细小的冰粒被风吹落,悄然滑入我的衣领。那瞬间的冰凉,如一个短暂的寒噤,又似一个刻意的提醒:我们短暂的生命,不过是撞入这亿万年冰川的一粒微尘,在消融之前,却有幸窥见天地一瞬的容颜。
我攀上冰舌。火红的夕阳将冰川染成一片奇异的玫瑰金,瞬息万变,光华流转,如同神迹显现在眼前。冰面之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褐色尘埃,那是风沙经年累月涂抹的痕迹,沧桑而古老。我俯身贴近,冰层深处亿万年前被冻结的气泡依然清晰可见,如无数细小的眼睛,凝望着这从未停息的世界。它们被永久锁在澄澈的冰晶之中,犹如被时间巨掌定格的瞬间,只供后人凭吊。 我将耳朵贴近冰面,冰隙深处,传来细微的滴答声响,清脆如珠玉坠盘,又似光阴在冰层深处悄然滴落,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洪荒的寂寞。幽咽的流水声隐隐传来,是融水不舍昼夜的轻吟,仿佛一曲沉睡着亿万年不醒的梦呓。
我伫立在冰川之上。环顾四周,寒气渐渐凝结了空气。冰川依旧沉默,它背负着时光的沉重,在寂静中缓缓前行,不为我的来去而有丝毫改变,天地浩大,亘古如斯。我们不过是时间刻痕上浅浅的一笔,渺小得如同雪山上飘落的一片雪花,转瞬即消逝于无形。
望着眼前这凝固的河流,我恍然醒悟:冰川原来是时间最缓慢、最宏大的书写者。它存续亿万年,每一粒冰晶都凝聚着亘古的寒凉。每一次挪移,每一次碎裂,皆默默地标记着大地的沧桑。它无声地见证着山脉隆起,又冷眼旁观着河流改道。而我们呢?微小如蜉蝣的生命,短促得不及冰层融化的一滴泪水,在转瞬间便走完自己的一生。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宛如大地腹中深长的叹息,在寂静中透出威严,库里米尔扎说那是冰川崩裂的声音。是万古冰层在缓慢移动的呻吟,是时间在冰的囚笼里无声地潜行,每一步都踏碎了漫长的光阴。这响声之后,一切又归于更深的沉静。万籁俱寂之中,我恍然觉得冰川睁开了眼睛,正冷峻地俯视着脚下渺小的我。那幽蓝深处,不止蕴藏着远古的寒冷,更封存着天地间莫大的清醒。
夕阳西下,暮色温柔地笼罩着高原,在脚边散落的砾石中,我拾起一片铁红色石块留作纪念。湿润的表面还深深地烙印着高原阳光的余温,它是日月轮转的证词,正无言地躺在我的掌心。
转身离去。回望慕士塔格峰,它静卧于高原之上,收敛了日间的锋芒,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映照着人间一切短暂的纷争与喧嚣。冰川无言,将天地间一切宏大的誓言冻结,静候着另一轮春秋风化,另一段世纪轮回。
冰川静默,融水奔流,汇入江河,终归大海。这苍茫高原之上,冰川是大地被岁月凝固的沉思,沉默便是最深邃的语言——它不语,却已道尽天地间万古的流转;它凝固,却蕴藏着奔流不息的永恒。沧海桑田,那穿透亿万年冰层的光芒,终究会照彻每一个行经此地的短暂生命。
回到喧嚣都市,每当夜深人静,那高原上的冰蓝便悄然浮现于眼前。它并非招引,而是一种无声的诘问:我们营营奔逐,所为何来?我们行色匆匆,不过借道于时间的长廊,如雪花飘过万古冰层。然而那冰的寒光、风的呼号、艰难跋涉中的每一次喘息,早已如冰川融水般悄然渗透入血脉,成为生命河流里不可磨灭的印记。
都市的浮光掠影,终究只是雪线之下轻易融化的薄霜。我们短暂的存在,终将消融,但总会有些什么,如石片上磨砺的痕迹,正悄然汇入那无垠的时光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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