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 2025-09-11 07:39:20
给警予同志的信
向警予。(资料照片)
作者丨张旭
警予同志:
你好吗?
我是从秦皇岛来的。去年暮春我忽然想独自走走,就到你们溆浦来了。在县里走了许久,方找着一处古旧的旅馆安顿下来。推开木窗望去,溆水河就在檐角下流着,不急不慢,一如此地人们缓缓的步子;天色渐渐暗下来,油茶的浓郁香味却浮了上来。
第二日清晨,我顺河走往水东镇方向。远远一栋老屋隐在树林里,灰扑扑,轮廓被岁月浸润得有些模糊了,显出格外倔强的骨相来。当地人告诉我,那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沿着弯曲的路走着,终于走近了老屋门前,屋子的木头已然泛着微深的灰黑,像静默在岁月中凝固了一样。我仿佛见到,一个小女孩推开同样沉重的木门走来——那是幼年的你,辫子垂在身后,每日赤脚踏着清晨微湿的泥土走向私塾的方向。村里其他女孩皆在狭小的闺阁中默默劳碌时,你瘦小的身影却坚定地穿梭在求知路上。你父亲终究拗不过你执着的要求,你剪去长发,走出家门,进到周南女校去念书,又终于远赴法国求学。在那个年代,这身影如此瘦削单薄,却又如此倔强分明——身后那扇窄门之外,世界何其大,又何其莫测,而你就那样跨过去了。
再一日我又去了城里的向警予纪念馆,竟幸逢正在展出一批从未示人的历史遗物。有一块旧怀表,表盘上罩着蛛网似的裂痕,玻璃面上还残留着隐隐墨迹,是你当年在周南女校任教所用。当年你在那间简陋的教室里,在黑板上写下“国家”两个大字时,不知台下有多少双纯净的眼睛被你点亮,这些光点竟在日后的漫漫长夜汇成了火炬的模样。又见到两张发黄的信笺,其中一页墨迹点点散落,像你奔劳之隙于巴黎某处小咖啡馆匆促写就。字迹奔逸如散兵,分明是你向挚友倾诉着:国势艰危令人锥心不已,海外每刻都似煎熬。
我又去看那条溆水了,在堤岸上悠悠步行。溆水汤汤流淌了多少年,河边老榕树深扎的根络里,仿佛仍能听见当年忧国者一声深重叹息。我记起你在《女子解放的志愿书》里写着——自束发之年,便立意为中国妇女谋一条生路。后来我读你的狱中日记,看到你被捕前从容安排工作的笔记时,泪水便难以自持。
那一日阳光清明得紧亮,风亦有些猛烈。我再次穿过你溆浦故居,忽然见有群妇人散坐在屋檐下,手指正麻利地剥着油茶籽粒,身旁的小娃睡得酣甜;巷口那里还立着一间老茶馆,黑黝黝的茶炉里水汽袅袅地腾起来,老人们靠着一面经年的旧墙壁啜饮聊天。远处河岸正有修得平整的新路,在太阳底下泛着微微白光;河滨菜市早已喧闹开了,水灵灵的萝卜青菜随意堆置着,人声搅在一处,升腾成了市井的热雾。一位女子系着围裙在摊前整理蔬菜,她短发利落,动作果决如风——她抬头见我望向她,竟微笑着挥动手腕,向我大声招呼。那生机勃勃的笑,毫无疑虑,亦如穿透薄雾的第一缕金色阳光。
警予同志,你与你的同仁耗尽整个青春,用血肉之躯铺成的漫长崎岖的道路,原来终是通向了这里,通向了这暖意流转的人间日子。我自溆水回来,竟常常梦见那条清亮的河水,两岸草木深长,河中央的龙舟竞渡激烈,桨片激起的碎浪散成清透的白花——那飞溅的桨影水花里,恍惚跃动着一张张明澈而坚毅的脸。那些面庞正逆着水流奋力溯向源头——并非是为停驻在虚无缥缈的天界高远之处,只为在人世间踏出一条坦途,使后世子孙脚底沾满尘土的鞋履,能踏踏实实站定在向阳的大地上。
秦皇岛的夏天已经到了,风吹着浪花的腥气扑面而来。我时常伏在书桌前抄写材料,一抬眼看见窗外远山苍郁起伏如故人脊背——那轮廓竟也同那日见到的溆浦远岸一样,山麓里隐隐透着坚韧不移的气息。
那日离你溆浦旧居时,又看见屋外那棵高大的朴树了。叶子绿而厚实,细碎摇晃在风中,风过处绿叶浮翻如鱼脊。原来世上万千朴素生命的涌动本不需喧哗宣告,它们只依循各自的心气尽力奔赴;而你曾将生命化为一根燃烧不尽的灯芯,其光虽经百年,照亮的仍是后人心中未曾熄灭的火焰。
人们以不同姿势守护着记忆,在光阴的大河里跋涉。溆水岸边的朴树每年依旧结果,一粒一粒籽实深藏心内:那无声凝伫的朴实枝干托着天空,似在默默提醒着每一双经过的眼睛——所谓不朽,是将炽热心魄锻成磐石,稳稳托住那些属于未来的平凡日子,使所有平凡的足音不致迷失方向而踏空在无名的暗夜。
传承你理想信念的新时代女性
2025年7月26日
九姑娘画窗记
作者丨胡勇平
那时候天真黑啊
黑得能滴出墨来
你却把黑夜搦在手里,当墨
在人间画窗
第一笔,落在百年祠堂的梁上
白蟒盘踞的冷鳞
被你划出一道闪电
旧日子簌簌碎落,像雪
第二笔,渗进裹脚布勒出的牌坊
一声裂帛
缠了几代人的疼
就此松开
最后一笔,含住一九二八年的霜
你不躲,也不抖
只轻轻一推——
推开那枚未出阁的月
衣襟上还沾着女校的粉笔灰
推开那朵含苞的山茶
花心里卷着《新青年》的纸角
你把自己的血,点成满天星子
落进千家万户
替后世,亮着
九姑娘,我怎会不懂
你是把眸子熔进窗棂
铸成两盏浇不熄的灯
让后来所有在暗里爬行的人
一抬头
就撞见自己骨头里的光
后来溆水真的转身向西
众窗一齐向东折腰
在东方折痕最深的隘口
松针扎的碑忽然动了
芽尖上站着一个孩子
捏半截未烬的火柴梗
轻声说:
“光明原是个赤足的女子
总在你没画完的窗格里
踮脚,朝人间望。”
责编:刘瀚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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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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