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9-02 19:44:33

文|周鸣岐

小时候,家里有一张八仙桌。桌面边缘被岁月打磨得像浸过油的老玉,木头原有的纹路早被磨平,只留下一层温润的包浆,倒比新桌更显厚实。最打眼的还是那四条腿,被齐齐锯掉了三分之二。父亲后来给它配了个矮木架,架在上面倒也稳妥,只是凑近了看,总觉得接口断裂处透着股倔劲儿。

祖母在世时,这桌子是堂屋的中心。年节或七月半摆供品,她会用布帕反复擦拭桌面,连断口的缝隙都要擦得发亮。烛火晃悠悠地舔着桌沿,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皱巴巴的老画。有一回我缠着问桌腿的事,她正擦到断口处,猛地顿住,烛火恰好照见她眼角细纹在微微抽搐。“日本鬼子锯的。”她声音轻得像怕惊着桌上的供品,“嫌桌子高,碍事。”后来她再提这事,语气就淡了,仿佛在说谁家丢了只鸡,只有擦桌子时格外用力的“滋滋”声悄悄泄露深藏的痛楚。

我总想起她描述的那个清晨。日本兵踹开门时,他们见八仙桌“碍事”,咔嚓就把桌子腿给锯了。原本气派的桌子矮了半截,成了他们盘坐吃饭的矮几。那天祖父也被当成“碍事”的人——日本兵拿着刺刀,顶着祖父就往外拖。夜里他趁看管打盹逃回来,肚子上的枪伤还在流血。不敢去看医生,祖母烧了艾草灰敷在伤口上。祖父疼得蜷缩在床上,咬着牙没哼一声,只是抓着祖母的手,指缝里全是冷汗。祖父走了,7岁的伯伯和4岁的父亲哭成一团,祖母把他们紧紧搂在怀里。后来祖母总说,那天的月光白得吓人,照在祖父渐渐凉透的身上,像冬天的石头蒙了层霜。

“走日本”这三个字,是祖母后半生的口头禅。她说得轻飘飘的,像说“赶集”“走亲戚”,可我知道那三个字里藏着多少提心吊胆的日夜。她背着年幼的父亲,牵着伯伯,跟着村里人往乡下逃。不敢走大路,只能走茅草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听见远处枪响,就赶紧藏。日本鬼子投降那年,祖母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屋里被抢得精光,床板劈了当柴烧,只有这张断腿的八仙桌翻在地上,像个不肯下跪的人。祖母蹲下去扶起它,突然就嚎啕大哭。

如今八十年过去,八仙桌还在乡下老屋里。它静静地待在角落,桌面发黑却依旧平整,断口处像裸露的筋骨,更显倔强。有时我用手掌抚过桌面,恍惚间竟觉得那木头是温热的,仿佛刚刚有人离开。当年“走日本”的孩童已成耄耋老人,而听过故事的我,也已生华发。唯有这张桌子,还在原来的地方,以残缺之身,作无声的申诉。

今年是抗战胜利八十周年。八十年,足以让婴儿变成老叟,让废墟升起高楼,让伤痛结痂成疤。但我记得八仙桌原本的高度,记得它为何矮了一截,记得是谁挥动了锯子,又是谁在锯声中挺直了脊梁。这桌子以四道伤疤,记着一个民族的疼;以八十年的坚守,说着生命的韧。日本人锯断了它的腿,却没锯断它的魂。就像那些在战争里失去一切的人,他们化作了风,化作了雨,化作了地里的庄稼,却把“不肯倒下”的性子,融进了我们的骨头里。

烛光再次亮起时,我在桌上摆了蜜枣和柿饼,还是祖母当年的摆法。供着的不仅是瓜果,更是一段不容遗忘的历史;燃烧的不仅是香火,更是一个民族永不熄灭的记忆。我突然明白祖母当年为何总擦那断口——她不是在擦一张桌子,是在抚摸一段活着的历史。

这桌子不语,却替无数没能开口的人,说了所有该说的话。而我们,只要还能摸着这暖乎乎的木头,就永远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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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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