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广平 2025-09-02 15:20:01
文/吴广平
引言:文字的织锦人
龙琳的散文是时光织就的锦缎,经纬间缀满生活的细碎光斑:韶山老屋的炊烟里飘着腊肉的咸香,吐鲁番的阳光把榆钱晒出清甜,大理星空房的窗棂框住天狼星的微光,龙子巷的瓷碗里盛着甜酒冲蛋的暖意。这位中学语文老师用笔尖勾勒出一张独特的地图——以记忆为经,以脚步为纬,在时光流转中编织出生活的诗意。她从不刻意雕琢宏大叙事,只于接祖的香火、赶路的车辙、读书的灯影里,发掘被忽略的日常之美。她的文字既有湘女特有的泼辣鲜活,又带着知识女性的细腻沉思,像一坛陈年米酒,初尝清甜,回味绵长,不经意间便让人醉倒在她构筑的文字乡愁里。
一、记忆的考古学:打捞消逝的乡土中国
乡土中国的消逝,从来不是轰然倒塌的巨响,而是像韶山老屋的炊烟那样,在时光里慢慢淡去,只留下些微痕迹,藏在仪式的褶皱、器物的纹路与声音的回声里。龙琳的散文恰似一把温柔的考古铲,轻轻拨开岁月的浮土,让那些正在被遗忘的乡土密码重新显露——它们是仪式里的文化基因、器物中的情感印记,更是声音里的时空坐标,共同拼贴出一幅正在褪色的乡土中国全景图。
1.仪式里的文化基因库:在香火与碗筷间传递的生存智慧
乡土中国的仪式,从来不是空洞的形式,而是刻在血脉里的生存哲学。龙琳笔下的每一场仪式,都是一座活态的文化基因库,储存着农耕文明对天地、生死与家族的理解。
《接祖》中,七月半的接祖仪式堪称湘中民俗的“活态标本”。从奶奶提前盘算香烛纸钱的郑重,到晒谷坪前点燃鞭炮、跪地磕头的流程,再到堂屋中“九九归宗”的供品制式(九菜九茶,取“九九归宗”之意),每一个细节都藏着对“生死共生”的朴素认知。奶奶在祖先牌位前的祷告——“爷爷的身体要一直好下去”“琳妹子要会读书”——看似琐碎,实则是将家族的延续性托付给祖先的庇佑,让“死亡”不再是终结,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参与家族的日常生活。当孩子们追问“祖在哪里”,大人们讳言“死”字的默契,更显露出这份仪式对生命教育的隐秘启蒙:它用香火的温度软化死亡的冰冷,用代代相传的叩拜教会人敬畏与牵挂。
而《记忆中的年味》里的团年饭,则是另一种仪式化的生存宣言。韶山乡下的团年饭定在年三十清晨,奶奶要提前数着手指头配齐“十大碗”——蜜枣炖肉的甜、浸辣椒炒鸡的酸、猪脚萝卜的香,每一碗都是对“丰足”的具象化祈愿。那坛埋在柜子下的醋水坛尤其动人:奶奶蹲下身,用白碗小心翼翼夹出红通通的浸辣椒,醋水的酸香里浸着的,是物资匮乏年代里,乡土人家对“滋味”的坚守与创造。仪式的庄严感,藏在细节里:孩子们被叮嘱“早起”,大人间互道“恭喜过了热闹年”,连拜年时口袋里装满的糖果,都是仪式链条上的一环——它们用集体的行动告诉每个参与者:“年”不是时间刻度,而是家族凝聚的黏合剂。
这些仪式正在随着城市化进程慢慢瓦解:接祖的老屋空置了,团年饭的“十大碗”简化成外卖,醋水坛被超市的瓶装酱菜取代。但龙琳的书写让它们成为“文化基因库”里的样本——当我们在文字里重读奶奶数菜名时的兴致、接祖时袅袅的青烟,便能触摸到乡土中国最坚韧的生存智慧:用仪式对抗遗忘,用集体记忆锚定个体存在。
2.器物里的情感密码:被时光包浆的生活信物
乡土中国的器物,从来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浸着体温的情感容器。龙琳擅长从寻常器物里打捞记忆的碎片,那些被岁月磨出包浆的老物件,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一个家庭的悲欢,一个时代的褶皱。
《回乡的路》里,爷爷的“二八”单车是最动人的情感载体。那辆黑色单车的铃声,是童年最动听的“归家信号”:上坡时爷爷前倾的背影、下坡时“坐稳啦”的叮嘱、雨天里雨衣后襟的橡胶味,甚至摔倒时溅满身的泥浆,都让这单车成为亲情的具象化符号。龙琳写雨天摔倒后,爷爷“愧疚地看着我”,而“我”望着他“额上爬满皱纹的脸”涌上的酸辛,道尽了器物背后的情感重量——单车的钢铁骨架里,装着两代人未曾言说的牵挂。后来,单车被汽车取代,回乡的路变宽了,但那“一路颠颠簸簸”的触感,却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温暖。
《山里的小学》中的搪瓷杯,则藏着乡村教育的朴素模样。教室中间的帘子隔开课堂与桂香老师的家,第四节课时,饭菜香从帘子后飘过来,而学生们的中餐就装在“大大小小的搪瓷杯”里。那杯子可能印着褪色的红五星,可能磕掉了一块瓷,但里面装着的红薯、咸菜,是每个家庭对孩子的嘱托。龙琳写自己帮老师买瓜子时,两毛钱被风吹进河里,她挽起裤管下水去捞——那枚浅绿色的纸币、沁凉的河水、攥紧钱时的狂喜,让搪瓷杯与河水、童年与学校紧紧缠绕。如今,乡村小学的搪瓷杯换成了不锈钢餐盒,但那“帘子后飘来的饭菜香”,却成了乡土教育最珍贵的注脚:知识与生活从未分家,课堂与厨房共用一个空间。
还有《爷爷的书报奶奶的花》里的“韶峰牌”黑白电视机。那台12寸的电视机是村里的“稀罕物”,每到晚上,乡亲们聚在院里观看《霍元甲》《上海滩》,爷爷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大家聊剧情,奶奶端着茶水招呼客人。电视机屏幕上的光影,与院外的月光、阶前奶奶种的指甲花交相辉映,构成一个家庭最生动的生活场景。后来,电视机被液晶屏幕取代,但那“12寸”的方寸之间,却装着乡土中国从封闭到开放的最初试探——书报与花、传统与现代,在小小的院落里达成了温柔的和解。
这些器物正在被时代淘汰:“二八”单车进了废品站,搪瓷杯躺在旧物箱,黑白电视成了博物馆的展品。但龙琳让它们成为“情感密码本”——当我们在文字里触摸单车的车把、搪瓷杯的温度、电视机的按钮,便能读懂乡土中国最细腻的情感逻辑:爱从不说出口,只藏在器物的使用与传承里。
3.声音里的时空坐标:消逝在风中的乡土声景
乡土中国的声音,是比地图更精准的时空坐标。龙琳的耳朵像一台精密的录音机,收录下那些正在消失的声景:呼喊声、铃声、风声,它们曾是乡村日常生活的背景音,如今却成了唤醒记忆的“魔音”。
《远村的呼喊》里,黄昏时分的呼喊声构成乡村最生动的“声音地图”。“琳伢子吔——”“燕妹子啊——”,不同的声音有不同的辨识度:波伢子娘的尖细声、莲妹子爹的沙哑声、伟伢子娘的从容声,甚至爷爷喊“琳伢子”时“拖长的音调中似乎颤抖着转了几个弯”,满含着独有的疼爱。这些呼喊声“越过一个个屋顶,蹚过一丘丘稻田”,与炊烟、夕阳、竹林声交织,构成“该回家了”的集体信号。孩子们从荒草坡、池塘边、伙伴家“飞也似地跑回来”,循着声音就能找到家门——那声音是比门牌更可靠的路标。如今,乡村的黄昏被手机铃声取代,“回家”成了导航软件里的指令,但那“山歌一样回荡在小村”的呼喊,却在文字里永远鲜活。
《记忆中的年味》里的声景,则标记着年节的时间刻度。年三十清晨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开,是“年”的开场哨;耍狮子龙灯的锣鼓声“咚咚锵锵”,是热闹的高潮;唱对子花鼓的男女“咿咿呀呀”,是乡土艺术的即兴表演。龙琳写自己跟着舞狮队伍跑远,听着“小哥哥说第二年还会来”,那清脆的对话声里,藏着童年最纯真的期待。后来,电子鞭炮取代了传统鞭炮,短视频里的歌舞取代了现场表演,但那“锣鼓声里的欢腾”,却成了衡量“年味”的标尺——声音消失了,年的仪式感也跟着淡了。
《山里的小学》中的声音,是乡村教育的“原声录音”。午睡时“蚕宝宝”流口水的呼噜声、同学间偷偷使眼色的“窸窣”声、桂香老师炒菜的“嗞嗞”声,甚至课堂上水水(老师的女儿)突然的哭闹声,都让那间用帘子隔开的教室充满生气。龙琳写自己给老师买瓜子时,河水“汩汩”流动,稻子“嘶嘶”作响,这些自然的声音与人为的声响交织,构成乡村学校最本真的“背景乐”。如今,乡村小学的教室装上了隔音板,多媒体设备播放着标准化的教学音频,但那“帘子后飘来的饭菜香”与“同学间的暗号声”,却成了教育最朴素的模样:不追求完美,只拥抱真实。
这些声音正在被城市化的喧嚣覆盖:呼喊声被微信语音取代,鞭炮声被电子音效淹没,教室的杂音被静音模式消除。但龙琳的书写让它们成为“时空锚点”——当我们在文字里听见那声“琳伢子哎”、那阵锣鼓响、那片稻子声,便能瞬间回到那个“鸡犬相闻”的乡土中国,触摸到它最生动的肌理:生活不是沉默的,而是充满声音的交响。
龙琳的“记忆考古”,从来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打捞。当接祖的仪式、搪瓷杯的温度、呼喊的回声都在现实中淡去,她的文字便成了一座“乡土博物馆”——在这里,我们能重新看见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细节,读懂乡土中国如何用仪式凝聚家族、用器物承载情感、用声音标记生活。而这些,正是我们在快速奔跑的时代里,最需要回望的根脉。
二、行走的诗学:在异质文化中寻找镜鉴
行走于龙琳而言,从来不是简单的空间位移,而是带着故乡的文化基因,在异质土壤中寻找精神共鸣的过程。她的脚步从吐鲁番的葡萄架延伸至湘江的沙洲,从雪域高原的经幡飘向大理的星空,每一步都在不同文化的褶皱里拓印出独特的生命感悟。这些行走不是猎奇式的窥探,而是以“镜鉴”为初心——用边疆的阳光照见故乡的幽微,用岛屿的宁静反观都市的喧嚣,用高原的信仰叩问生活的本质,最终在差异中发现人类共通的精神密码。
1.边疆书写的温度计:在风沙与瓜果间触摸文化肌理
龙琳的边疆书写从不用“异域风情”的滤镜,而是像一支精准的温度计,既测量着吐鲁番的物理温度,更感知着不同文化相遇时的情感温差。在《在吐鲁番的阳光里》《杏花两度笑春风》等篇章中,她笔下的西域从不是地理概念上的“远方”,而是与故乡韶山形成奇妙互文的精神场域。
初到吐鲁番时,龙琳曾困惑于“所有树木都像枯死的模样”,直到看见交河故城脚下的河谷里,“褐色崖壁围出半圈温柔,青蛙与虫子的叫声让河水都带上了欢快节奏”。这种从苍凉到生机的转变,恰似她对边疆文化的认知过程:从最初的陌生感,到逐渐触摸到“埋墩”习俗里,藏着的生存智慧——葡萄藤在寒冬被埋进土里,开春再破土而出,这与韶山稻田里“春耕秋收”的循环何其相似。她写榆钱在风沙中翻飞“像江南的稻壳被风吹起”,写桑葚熟了“紫红的汁液染紫了手指”,这些带着味觉与触觉的描写,消解了“边疆”的神秘感,让异质文化变得可感可触。
《杏花两度笑春风》中,杏花成为跨越地域的精神媒介。江南杏花在诗文中是“沾衣欲湿”的温婉,而吐鲁番的杏花却“在干枯的枝条上突然绽放,没有绿叶铺垫,却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她在湖南援疆林里种下杏树苗,看着前一届援友种下的树已开花,突然懂得:“这些杏树和故乡的桃树一样,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拥抱春天。”这种认知的转变,正是边疆书写的“温度”所在——不强调差异,而寻找共鸣。当她在高昌区二中的杏花林里,看到维吾尔族女生将花瓣夹进书本,恍惚间想起韶山童年时“把紫云英插在同伴头上”的情景,两个时空的画面在文字里重叠,证明美好的情感从无地域界限。
最动人的“温度”,藏在《我与“葡萄奶奶”的甜蜜相遇》里。78岁的海力其汗·玉素甫在葡萄园里健步如飞,她穿着蓝底黄花的长裙,讲解葡萄品种时的专注,让龙琳想起奶奶侍弄指甲花的模样。“用心养葡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葡萄奶奶的朴素话语,与韶山乡下“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信条如出一辙。当得知奶奶的女儿们都继承母业学习农学,龙琳感慨“甜蜜事业有了接班人”,这已超越对个体的赞美,而是看到不同文化中“坚守”与“传承”的共通价值。
龙琳的边疆书写因此成为一面镜子:风沙里的葡萄藤照见故乡的稻禾,吐鲁番的阳光温暖着韶山的记忆,而那些跨越地域的共鸣,则证明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从来都是同一支歌谣。
2.岛屿的隐喻系统:在湘江沙洲上搭建精神缓冲带
湘江中的鹅洲、兴马洲、巴溪洲,在龙琳笔下不是孤立的地理存在,而是一套完整的“隐喻系统”——它们是都市人逃离喧嚣的精神孤岛,是观察现代性焦虑的瞭望台,更是在“此岸”与“彼岸”间摇摆的隐喻符号。《在河之洲的诗意与遐思》中,每个沙洲都对应着一种生存困境的解药,共同构成现代人的精神缓冲带。
鹅洲的隐喻在于“原始与变迁的拉锯”。龙琳初到鹅洲时,感叹“要是在这儿有个房子该多好”,幻想“春有桃李秋有菊”的田园生活,却发现洲上原住民多已迁出,留下的老屋“锁着生锈的门”。这种反差揭示出现代人的矛盾:我们向往的“诗意栖居”,恰是别人想要逃离的“闭塞”。她写渡口的轮渡“慢悠悠晃过江面”,与都市里“赶地铁的人潮”形成对照,轮渡的“慢”因此成为对抗时间焦虑的隐喻——当她站在船头看“江水把天空的蓝揉碎”,突然明白:“所谓远方,不过是换个地方慢下来。”
兴马洲则是“微小与永恒的对话场”。这个“最像世外桃源”的沙洲上,竟有一座只有3个学生的小学校。龙琳描写教室黑板上留着的《珍珠鸟》板书:“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窗外是“比房子还高的樟树”,国旗在风中飘扬。这里没有塑胶操场,没有先进教具,却有“蒹葭苍苍”的自然课堂,有孩子们追逐蝴蝶的笑声。这种“微小”让龙琳反思:教育的本质究竟是追求宏大的目标,还是守护“3个学生”的纯真?当高铁高架桥从洲上穿过,“巨大的桥墩画着青春彩绘”,现代与传统在此和解——就像洲上的老人说的:“桥通了,我们没走,你们却来了。”
巴溪洲的隐喻指向“浪漫与日常的和解”。与鹅洲的原始、兴马洲的宁静不同,巴溪洲是“略显浪漫的心灵栖息地”。龙琳陪疲惫的朋友来此,坐在木质露台上看“芦苇在江水与音乐中轻摇”,走在栈道上时,“朋友举着相机的笑脸”让她恍惚“活在电影里”。但她并未沉溺于这种浪漫,而是敏锐地发现:“巴溪洲的芦苇和老家田埂上的‘辣椒草’一样,都是大地的孩子。”这种认知消解了“远方的浪漫”与“近处的平庸”的对立——当她在深秋看芦苇“白茫茫连成一片”,想起的竟是韶山老屋屋顶的霜,原来浪漫从不在远方,而在“能从平凡中看见诗意的眼睛”。
这些沙洲最终构成一面多棱镜:照见现代人“逃离与回归”的永恒困境,也照见“他者的日常”与“自我的诗意”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龙琳的书写让沙洲超越地理意义,成为每个人心中的“精神自留地”——无论走多远,都需要这样一块地方,让灵魂暂时靠岸。
3.高原的精神光谱:在信仰与天地间重识生命重量
如果说边疆与岛屿的行走是“文化对照”,那么龙琳在《离天空很近的地方》中的高原之旅,则是一场直面生命本质的“精神修行”。从色达的红房子到德格印经院,从卡瓦洛日神山的花到措卡湖的水,每一处风景都是一面镜子,照见都市生活中被遮蔽的“生命本真”,构成一套完整的“精神光谱”。
天葬台的秃鹰照见“生死的平等”。龙琳描写观看天葬的过程:漫长的等待中,“秃鹰在极高处俯视大地,天空近得触手可及”,仪式结束后,“土拨鼠蹦蹦跳跳探出头”,死亡的肃穆与生命的活泼在此共生。她没有渲染血腥,而是捕捉到一种“奇异的宁静”:“源于自然,归于自然,这是造化的规律。”这种认知让她反思都市对“死亡”的避讳——当我们用“长眠”“安息”等词语美化死亡时,反而失去了对生命最朴素的敬畏。高原的风教会她:“与死亡对视,才能真正懂得生的珍贵。”
德格印经院的经版照见“坚守的力量”。这座“雪山下的文化宝库”里,经版“密集地插在木架上,发散着古旧而神秘的气息”,工匠们手工印刷经文,“动作娴熟如磕头般虔诚”。龙琳特别注意到一位退休女教师的铅笔画,“一笔一画细细描摹”,只因“画习惯了,停不下来”。这让她想起韶山的爷爷“反复读《古文观止》”的专注,原来“坚守”从无文化界限——无论是经版上的经文,还是书页上的批注,都是人类对抗遗忘的努力。当她看着工匠“蘸墨、压实”的重复动作,突然明白:“伟大从不是惊天动地,而是把简单的事做到极致。”
卡瓦洛日神山的花与措卡湖的水,则照见“渺小与宏大的和谐”。龙琳躺在草地上与一朵花对视,“它嫩嫩的花瓣触摸着天空,让我忘了它的颜色,只觉得它开在心里”;在措卡湖边,她看“湖水倒映着蓝天、雪松、庙宇,小鱼游过这幅画”,突然懂得“丰富与单纯可以共存”。这种认知消解了都市人的“焦虑源”——我们总在追求“更大的房子”“更高的职位”,却忘了像高原的花一样“只在当下绽放”。当她看到孩子们“黑黑的脸庞印着高原红,像花儿一样无所顾忌地生长”,终于领悟:“生命的重量,从不在于占有多少,而在于与天地的连接有多深。”
高原的“精神光谱”最终成为一面镜子,照见都市生活的“失重感”:我们拥有了更快的交通工具,却失去了“慢慢走”的从容;我们掌握了更多知识,却淡忘了“对天地的敬畏”。而龙琳的书写,正是要在这些光谱中,为现代人找回那枚失落的“精神砝码”。
龙琳的“行走诗学”从来不是为了证明“远方有多美”,而是为了揭示“所有远方都是故乡的镜像”。在吐鲁番的阳光里,她看见韶山的稻禾;在湘江的沙洲上,她照见都市的焦虑;在高原的经幡间,她重识生命的本真。这些行走构成一个巨大的“意义网络”——让异质文化成为理解自我的参照,让地理距离转化为精神深度,最终在“他者”的镜像中,完成对“自我”的重新认知。这或许就是行走的终极意义:走得越远,越懂如何回到内心。
三、生活的禅意:日常深处的美学革命
龙琳的散文从不刻意追逐宏大的哲思,却擅长在日常的褶皱里发现“禅意”——那是教育者眼中学生眉间的微光,是城市角落里摊贩递来的一杯热茶,是书页间与古人对话的瞬间。这些看似琐碎的片段,在她笔下被赋予了“美学革命”的意义:不是颠覆生活,而是重新发现生活的肌理,在重复的日常中找到永恒的光亮。
1.教育者的微观实践:在黑板与心灵间播种光
作为中学语文老师,龙琳的教育叙事从不是空洞的理论宣讲,而是散落在课堂内外的“微观实践”。她笔下的教育,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像春雨般“随风潜入夜”,在师生心灵间播撒对生命的敬畏与对成长的耐心,这本身就是一种最朴素的“禅意”。
《一位老人·一座老城·一所老校》中,八十八岁的周磊老师是教育“坚守”的最佳注脚。这位被称为湘潭“活字典”的老先生,在讲座中“用放大镜贴着卡片”却能对地名掌故如数家珍,退休后仍将《湘潭老城记忆》和学生的著作转赠给母校晚辈。他回忆潭中岁月时,会为“当年宿舍里是谁撒了一泡尿”这样的琐事哈哈大笑,也会为“春卷里不放香椿了”而叹息。这种对细节的珍视,让龙琳领悟到:教育的本质不是传授知识,而是传递“对生活的热忱”。当周磊老师说“潭中就像母亲,生日永远记在心里”,那份对母校的眷恋,恰是教育中最动人的“精神遗传”。
《祝各位考生考试顺利》则记录了教育者的“自我救赎”。龙琳从高考失利的阴影中走出,后来成为广播室里宣读“考前的话”的老师。她播放班得瑞的《雨的印记》,看着慌乱找考场的女孩,想起自己当年“在医务室拔掉针头重返考场”的经历。这种“角色反转”让她看清:考试不是人生的终点,“每一步跋涉都组成了你的人生”。她不再将考试视为“战场”,而是“成长的仪式”——就像她对学生说的:“愿你走过的地方,一路繁花在脚下铺展”,这份从容,正是教育者在“失败与超越”中修得的“禅心”。
最动人的“微观实践”,藏在《一个客栈义工的大理时光》的跨界体验中。在大理做义工时,客栈管家蜻蜓姐让她睡星空房:“只有体验过,才能真实与客人分享”。这句简单的话,让龙琳联想到教育:“就像教学生写作文,不能只讲技巧,要让他们去闻闻栀子花香”。她陪客栈的孩子们看星空,听他们喊“天狼星在眨眼睛”,突然明白:教育的“禅意”,在于“让每个生命按自己的节奏发光”——就像星空房的天窗,给每个仰望的人留一片专属的星辰。
这些教育片段共同构成一面镜子:照见教育者的“修行”从不在教案里,而在对每个生命的尊重里;教育的“美学”也不在升学率中,而在“陪着学生慢慢长大”的耐心里。
2.城市角落的史诗:在巷陌与烟火中收藏温暖
龙琳笔下的城市,从不是摩天大楼的冰冷剪影,而是由巷弄、摊贩、邻里构成的“温暖有机体”。她像个城市考古者,在湘潭的龙子巷、碧泉湖公园等“角落”里,发掘出被忽略的生活史诗——那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实则是城市居民最坚韧的精神铠甲,这种“于平凡中见不凡”的视角,正是她对城市美学的“革命”。
《龙子巷的烟火气》堪称城市微观史的范本。这条被湘潭人叫做“溜子巷”的老街,藏着最生动的市井哲学:早餐摊的妯娌分工合作,“甜的归左,咸的归右”,桌子却摆在一起“不分彼此”;米店老板在寒冬里用军大衣裹住走失的三岁孩童,说“街坊邻居都会这么做”;卖木槿花的大姐笑着劝她“买点回去吃”,她答“舍不得”,两人相视而笑。这些片段里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却藏着城市的“生存智慧”:不是弱肉强食,而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当她多年后重返龙子巷,发现小摊搬进了门面,巷子刷得干干净净,却依然能在老板娘一句“孩子多大了”的问候中,找到“从未走远的温暖”。
《熟悉之处亦风景》则在碧泉湖公园完成对“城市审美”的颠覆。大多数人路过公园门口的雕塑时视而不见,龙琳却停下脚步,读出上面刻着的胡宏名言:“有源之水,寒冽不冻;有德之人,厄穷不塞”。她恍然大悟:“碧泉湖”的名字,原是为了纪念湖湘文化的源头。这个发现让她反思:“我们总以为风景在远方,却忘了脚下的土地,藏着千年的密码”。她写春天在湖边放风筝,秋天拍“蒹葭苍苍”的照片,甚至在跑步时看“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这些日常体验让公园从“健身场所”变成“精神原乡”——就像她说的:“熟悉的地方不是没有风景,是少了一双发现的眼睛”。
《另一种隔离》记录了疫情防控期间的“城市暂停键”。避居在小镇学校的日子里,龙琳不再刷手机,而是去田径场看“新草与枯草共生”,听“鸟儿的叫声长长短短”。这种被迫的“慢”,让她看清“平日被忽略的美好”:操场边的彩旗“在跑道上投下生动的影子”,韶河对岸的葡萄园“酝酿着一场欢喜”。她读梭罗的《瓦尔登湖》,突然懂得:“隔离不是囚禁,是与自己对话的契机”。当城市恢复喧嚣后,这段经历成为她的“精神疫苗”——让她在车水马龙中,仍能听见“内心的宁静”。
这些城市角落最终证明:真正的城市史诗不在CBD(中央商务区)的玻璃幕墙里,而在“龙子巷早餐摊的蒸汽里”,在“碧泉湖的芦苇影里”,在“隔离期的鸟鸣里”。龙琳的书写让我们明白:城市的温度,就藏在这些被忽略的“褶皱”里。
3.阅读者的精神自治:在书页与星空间构筑家园
对龙琳而言,阅读从来不是消遣,而是“精神自治”的方式——通过书页与古今中外的灵魂对话,在有限的空间里拓展无限的精神疆域。她的阅读体验充满“禅意”:不是急着寻找答案,而是享受与文字“相遇”的过程,这种从容的姿态,本身就是对浮躁时代的“美学革命”。
《安静的自由》构建了阅读的“双重空间”。她的“木木小筑”书房里,“文学类书籍占了绝大部分空间”,却从不按规矩取书:“读罢《诗经》,再来一本意识流小说”,就像“山水长卷与桃花灼灼的相遇”。这种随性恰恰是阅读的真谛:“书籍是精神谷物,须在时间里发酵”。她写少年读《红楼梦》只看见“小儿女温情”,中年再读却读懂“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凉,这种变化揭示:阅读是“与自己的过去和解”的过程。当她在阳光里读泰戈尔的《飞鸟集》,听邻家女孩断断续续的琴声,突然觉得“书房的安静不是死寂,是万物共生的和谐”。
《大师原来这么亲切》则打破了“读者与作者的隔阂”。通过水运宪老师的讲述,龙琳看到余光中在张家界说“出尽‘峰’头”的幽默,在宝丰湖说湖水“真嫩”的炼字功夫;从刘剑桦老师处听闻洛夫为妻子写《因为风的缘故》的温情。这些“幕后故事”让“大师”走下神坛:“他们有着自己的爱恨,是真诚而有温度的人”。当她重读《乡愁》《众荷喧哗》,文字突然有了“可触的温度”——就像她说的:“知道了诗人的故事,才懂诗里的深情”。这种“祛魅”让阅读成为“平等的对话”,而非仰望的膜拜。
《回望阳光下那张笑脸》将阅读延伸到“听觉”。罗大佑的歌于她而言,是“随身携带的记忆匣子”:《恋曲1990》让她想起“乌溜溜的黑眼珠”的少年时光,《光阴的故事》让她感慨“旧时光匆匆溜走”。她不追求“听懂”歌词,而是享受“旋律唤醒的画面”:“夏风吹拂裙裳的悸动,落叶满地的惆怅”。这种“不求解”的聆听,恰是阅读的最高境界——就像她听《船歌》时,“眼前便有粼粼波光,闻到阳光的香味”,文字或旋律只是媒介,最终要抵达的是“自己的内心”。
这些阅读体验共同指向一种“精神自治”:无论外界如何喧嚣,书房里的“自由”永远属于自己;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与文字“相遇”的瞬间永远新鲜。龙琳的书写让我们懂得:阅读的终极意义,是在书页间构筑一个“不会倒塌的家园”。
龙琳的“生活禅意”最终指向一种“觉醒”:教育者的觉醒,是看见每个生命的独特;城市居民的觉醒,是珍惜身边的微小美好;阅读者的觉醒,是在书页间找到自己。她的散文就像一面镜子,照见我们:生活从不在远方,而在“此刻的呼吸里”,在“眼前的茶汤里”,在“翻开的书页里”。这场“日常深处的美学革命”告诉我们:能照亮生活的,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那些被我们忽略的、闪着微光的瞬间。
结语:散文作为生活方式
龙琳的散文最终指向一种存在主义式的选择:在记忆里安放乡愁,在行走中拓展边界,在阅读里获得自由。她的文字没有文化散文的掉书袋气,也没有小女人散文的甜腻,而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间离效果”——既能深情投入,又能冷静观察。当我们在《望月时分》中读到“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书法作业时,突然明白:这位语文老师真正教授的,是如何将生活过成一首押韵的诗。她的散文就像援疆楼院里的合欢树,在时间的风雨中,持续散发宁静的芬芳。
作者简介:吴广平,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中国屈原学会常务理事,湖南省屈原学会副会长,汨罗市屈原学会会长,湘潭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名誉主席,湘潭市全民阅读协会副主席。曾荣获“全国优秀教师”“湖南省普通高校青年骨干教师”“湖南省优秀教师”“湖南省优秀研究生导师”“湖南省首届普通高校教学奉献奖获奖教师”“湘潭市第七批优秀专家”等荣誉称号。
责编:黄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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