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副刊·潮头丨倔强的一生——怀念恩师胡彬彬教授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8-25 07:58:39


编者按

8月21日,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发布讣告,我国著名村落文化研究学者、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原主任胡彬彬先生,因病于2025年7月21日逝世,享年66岁。

胡彬彬先生1959年11月出生于湖南双峰。2003至2014年,任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湖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2011年被聘为博士生导师。2014至2023年,任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2015年,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2016年,入选第二批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曾任湖南省政府参事、湖南省政协常委、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

胡彬彬先生是中国村落文化理论体系的创建者,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村落文化研究,寻访了全国7000多个村落,创建了“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不仅将中国传统村落文化保护推向了国家文化保护战略,也将中国村落文化研究引入国家人文学科研究的领域。学术研究成果涉文物学、建筑学、历史学、人类学、民俗学、宗教学等多个学科。出版《中国传统村落文化概论》《中国村落史》《湖湘建筑》《湖湘壁画》《宝庆竹刻》《湘西南木雕》等学术专著二十多种。

2019年6月,胡彬彬在浙江省云和县考察。通讯员 摄

文丨吴灿

2012年1月3日晚,在岳麓山下的一家茶馆,我第一次见到胡彬彬教授。他看了我带去的几本打印文稿,挑出毕业论文说:“这个我带回去,学习一下。”又说:“我这人写文章很少,但是要求真。”我诚惶诚恐,不知道这个“真”,需要到什么程度才算。

第二天一早,胡教授在湖南大学给我介绍了他最近做的一项国家重大课题。出门时,他把一篇打印稿给我,标题是《我国传统村落及其文化遗存现状与保护思考》。10天以后,这篇文章发表于《光明日报》理论版,篇幅不长但分量十足;4月,国家四部委发布《关于切实加强中国传统村落保护的指导意见》;5月,《光明日报》整版报道了胡教授的事迹;年底,中国第一批传统村落名录公示。

此后,他的主要标签是中国村落文化理论体系创建者、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心是他一手创建的,每一个学生眼中的他都有不同的样子,但我们都称他“先生”。

先生的脾气大。2012年去绥宁考察祭狗,太阳直晒,我刚到屋檐的阴凉处喝一口水,就被他当做吃不了苦的典型,当着众多村民和县领导的面,狠狠骂了我一顿。但跟他相处时间长了,才知道他发脾气只是不愿意拐弯抹角解释意图,他把你外化成了另一个自己。

他眼神锐利,带着金刚的一面,但也有菩萨的一面,一旦认可某人,就会不遗余力地给予帮助。他也是一个矛盾的人,喜欢安静,也喜欢呼朋引伴。十多人围桌吃饭,很多时候他都是焦点,天南海北的话题多从他这里引发,最后又到他这里总结收官。

先生的经历就是一个传奇。早年上山下乡,在新化一家工厂劳作。大学毕业后,在银行看守过一年的金库,在地下室的日子,全靠读书打发时间。但他不是书呆子,20世纪80年代做过生意。后来生意不做了,继续上班。工作之余,都耗在全国各地的村落中,收集了大量实物与数据资料。

1984年,他在黔东南开启了田野考察。当时他还未满25岁,意气风发,提着行囊翻山越岭。当时的信息远没有今天这么发达,所有的行走都只有一个大致方向,前方会遇到什么,完全不知。2000年之前,他的足迹就已踏遍大江南北。西北领略漫天黄沙,东北探索冰天雪地,海南体验热带风情,后来又去往中东、欧洲、北美、亚洲的其他国家,研究不一样的文明。文字描写出来如此美妙,实际上的经历艰辛无比。在四川前往西藏的途中,连天暴雨,他在路上被困一个月。在湘西考察时掉入坑洞,三天后才被经过的猎人救上来。

2003年,他评为研究员不久,入职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之后几年,他创建了文博专业,申报了“长江流域宗教文化研究”,这是岳麓书院有史以来的第三个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转到中南大学后,他又拿了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但他曾坦承:“不去拿项目,别人说你没能力。拿了项目,也不能说明学术水平很高。”

先生担任两届省政协常委期间,我帮着整理了10年的政协提案,深知他对于每一件提案的用心之处。1500字左右的篇幅,逐字逐句反复推敲。这些提案从湖南传统村落保护开始,拓展到乡村建设的方方面面。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的推动下,数十万没有户籍的“黑孩子”全部上户。

他的内心柔软细腻。2016年初,寒冬之际,他带我们在江永勾蓝瑶寨考察水龙祠壁画。当时,壁画四周的墙壁岌岌可危,院内杂草丛生,苦楝树和构树都已碗口粗。好几所高校“三下乡”活动,带学生到过这里,也都把此处状况写进了调研报告,但都没有引起外界注意。

先生知道它的价值,更揪心它的保护。有一次,从水龙祠出来,行走在勾蓝瑶寨的田野,举目四望,大片绿油油的莴笋蔓延至天边。他在前,我在后,我们一踩一脚泥。他双手插在薄薄的羽绒服口袋,身形微微佝偻,显得心事重重。望着远方一座座的小山包,他喃喃地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回长沙之后,我拟了数份报告,他跑了好几次省委、省政府及相关部门,又给国家文物局、教育部、财政部分别拟了报告,准备过完春节去北京。随后半年,在他的带领下,团队获得一个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重大委托课题,加之又与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召开了几次学术研讨会,这座风雨飘摇中的山野小庙逐渐引起省里的重视,终于有了维修资金。

先生的一生,有很多类似的善举。某些寂寂无名的历史遗存,如宝庆竹刻、明山石雕、湘西南木雕、《群村永赖碑》、新化维山古墓壁画、资兴的古代“联排别墅”……都是入他眼、经他手,再三考证辨识,多方奔走呼告,才得以进入更加广泛的视野,为世人所知。

先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每次出差返回长沙,都是先进办公室再回家。某年腊月底,他在贵州考察村落。师母担心他不回家过年,特在当地电视台点歌提醒他。

在先生眼中,晚上熬夜学习工作,不是第二天晚起的借口。他认为睡到上午9点多起来,双眼无神,四肢无力,整个人看上去很颓废,也不知道自己一天究竟要干什么,浑浑噩噩,这才是最可怕的,并非晚起这么简单。

2023年底退休以后,他住在乡下,最大的想法是继续观察乡村,以文化人身份。我们节假日去看他,他总是带我们去周边找各种湘中美食。回长沙时,他会在我们车厢里塞满东西,田里的蔬菜鸡蛋蜂蜜、新收的稻米、刚宰杀的鸡鸭鱼猪、鲜榨的菜籽油茶油,有什么给什么。

但长期拼命劳作,透支了先生的身体。他大概每年住一次医院,又讨厌浪费时间,两个小时的点滴,他要求护士一个小时就打完。2017年,他做了肝脏手术,以为时日不多,草拟了一份遗嘱。不多的积蓄,一部分捐给社会,一部分留给家人。他再三交代,死后不举行追悼仪式,迅速火化,骨灰撒入江河,不要打扰他人的生活。留不留骨灰,立不立墓碑,都意义不大。他希望活着的人,好好做自己的事。

2025年4月,先生病情恶化。7月21日晚上7点多,他摆脱了人世间的痛苦,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享年66岁。我们还来不及悲伤,7个小时后,遗体就送入殡仪馆。凌晨3点多,四周安静异常,只有几辆送行的车,在黑夜中慢慢穿行。虽时值三伏,但有凉风拂面,夹着几点细雨,微有秋意。

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知道他病情的也没有几个人。一个月之后发讣告,也是他生前再三交代过的。正如师母所说:“洒脱如风,无挂无碍,自由来去,才是他的本意。”

(作者系胡彬彬教授学生,现为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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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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