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化日报 2025-08-20 09:43:34
借母溪风情
张家和
借母溪这个名字,类似陕北的酸曲儿。二十年前,我也是冲着这个名字,走进借母溪的。
借母溪32平方公里,与湘西、张家界比邻,距沅陵县城约60公里。60公里放在今天的高速公路上,一闪而过,但在二十年前,不折腾两三个小时,去借母溪就是奢望。坑坑洼洼的泥沙公路,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戛然而止,剩余的路程就是密林覆盖下的山涧小溪,当时笑称“水路”。在小溪里行走,虽然泥沙裹脚,免不了磕磕碰碰,很吃力,也很开心,密林下的清凉,让人浑然忘却夏日天上的火辣,地上的滚烫。
炊烟升起的时候,一位中年汉子,为难地接纳了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这也难怪,那时的借母溪,有农家没有“农家乐”,半洋半土半城半乡的“农家乐”还在城里“不亦乐乎”,没有“乐”到山里,甚至也没有想过要“乐”到山里。虽然只有山里,才有农家,才是农家,但农家与“农家乐”似乎不在同一频道上。
中年汉子的家,三间正屋已经有些年头,落满时光留下的尘埃与沧桑。两侧刷过桐油的横屋才建不久,桐油与木材的清香还没有完全散去。这样的家境算不上富裕,但在当时当地也算过得去了。守着青山绿水的山民,在祖先留下的“一亩三分地”上,翻来覆去,年复一年,延续想旺又一直没有旺起来的烟火日子。大概因为条件所限,也可能因为城乡差别带来的不自信,让他有一种力不从心的忐忑。一下子来了十多位城里客人,不能说没有压力,但山里人的待客之道与抬手可得的收入,又让他欲罢不能,欲舍不忍。而要让城里客人高兴而来,尽兴而归,既苦于条件限制,更苦于不知道怎样接待才能让客人开心满意。他很纠结。
太阳落到山那边去了。汉子与婆娘在半月形的灶台前后,忙着准备晚餐。我和一位同行坐在灶门前,一边扯着闲话,一边往灶堂里添柴烧火,给他们打个下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同行是当地人,大腹便便,极善言辞,尤其喜欢唱山歌,圆鼓鼓的肚子里装的除了酒,就是山歌。看着女主人扭来扭去的苗条身段,他扯起粗犷的嗓子,尽捡那些半雅半俗半文半野的山歌,冲着女主人眉飞色舞地唱了起来。
十八大姐你莫称雄,两个包包儿像桐球。
若是长在后背上,我看你又怎么背背篓?
女主人把胸前晃动的大辫子往背后一甩,那双迷人的大眼睛里泛起一层秋水般的灼人清亮。她既不在乎,也不示弱,手上忙这忙那,嘴上你来我往。
没有本事你莫逞强,我看你也是软蚂蟥。
想要包包儿我送给你,你做我的儿子我当你的娘。
收不住的开怀大笑,花枝乱颤。这便宜,占得太大了。
在我的认知里,山里女人的情感向来保守,紧闭的那扇门窗除了自己男人,从不轻易向别人打开,但只要山歌唱起,立马就判若两人,左一声“哥啊”,右一声“郎啊”,直唱得让人血压升高,心跳加速。那放浪的歌声,就像灶堂里乱窜的火焰,直把灶台上那一锅酸菜神仙汤,煮得沸沸扬扬。
山歌就是情歌,就是有情男女的相思情意,虽然都是挂在嘴巴上的风景,但没有山歌就没有山里的浪漫时光,山里人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就无从表达。从老祖先到他们,世世代代唱着山歌,淌过一道道溪,翻过一座座坡,走过漫长的山里时光,打发轮回往返的苦乐年华,生亦如此,死亦如此,因为“山歌无假戏无真”。
面对婆娘与陌生男人“郎有情来妹有意”,中年汉子只顾忙手上的活儿,没有表露出不悦或不爽,即便是那些让人面红耳热的打情骂俏、你挑我逗,他也是一笑而了之,胸襟的大度就如同这借母溪的山水。或许沉默就是最大的自信,既自信自己的眼力,也自信婆娘的定力。我也是在山歌里长大的,但在我老家,山歌只能在山上唱,在家里唱会遭到老人们的训斥。而借母溪的她们,情感是开放的,是前卫的,更是敞亮与坦荡的,这让我让起借母溪这个名字的由来,似乎与山歌有某种扑朔迷离的联系。
晚餐在他们的歌声中端上了桌子,歌声到此而止。
入夜,一天星星,满轮山月。借母溪在夜色的抚慰下,渐渐进入梦乡。
夜,静得出奇,让人有一丝压抑。我站在屋门前的地坪上,数天上星星,看身边流萤,听草丛中秋虫懒洋洋的低吟。主人搬来一张长板凳,我同他一起坐下。我问起借母溪名字的由来。他好像有一种从之不悦、却之不恭的顾虑,绕山绕水说了一大堆,听到最后,我才明白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老媪昏倒在小溪边的路旁,被路过的一位小伙子背回家去,当作母亲赡养侍候,直到老媪入土为安,一个“借母行孝”的故事,就这样流传开来。他说,这就是借母溪这个名称的由来。我问还有别的说法吗?他没有正面回应。
伙子的爱心举动,体现了借母溪人的古道热肠,为这块默默无闻的土地留下了一段美谈。后来,我在一些报刊杂志上也读到过类似的描写,情节大同小异,如有的说老媪是一位县老爷的母亲。县老爷奉朝廷调遣,带着年迈的母亲赴长沙任职。母亲年老体衰,经不起颠波,病倒途中,不能继续前行,但朝廷规定的到任之日不容推后。县老爷只好临时在路边搭一茅棚,留下粮食与药物,告诉母亲自己上任安顿之后即来接她,但不知何故,这位县老爷竟然一去不复,从此杳无音信。借母溪的一位后生可怜病中的老妇人无人照料,主动当起了儿子。这些说法虽然都言之有理,可细加品味,又都有些牵强,让人不以为然。然而,人家支吾搪塞,我也不便刨根问底,全当听沅陵老乡摆了一回“龙门阵”。
天还是那样的蓝,地还是那样的绿,青山还是那时的青山,溪水还是那时的溪水,但借母溪既是二十年前的借母溪,又不完全是二十年前的借母溪。我对这次陪我的同事谈起我二十年前的借母溪之行,谈起那户人家和那位女主人的山歌。同事甩出一串朗朗笑声。同事的老家离借母溪一溪之隔,对借母溪烂熟于胸。他告诉我,现在的借母溪有了名声,夏天来这里避暑度假的人很多。你说的那户人家,已经搬到山门外的公路边上开“农家乐”去了,丈夫当老板,女人当老板娘。由于老板娘的山歌唱得好听,生意红火,日子也红火。返回途中,我们一行特意在她的店里用餐。饭毕,我要老板娘开一张发票给我,她说只能开电子发票,不开纸质发票。我离开工作岗位多年,不清楚电子发票是怎么回事,一时茫然。她说把你的手机微信打开,我扫一下你的二维码,发票就到你的手机上了。一番麻利操作,手机响了,我打开一看,果真如此。
一个原本只识得自己名字的山里女人,二十年之后却令我睁大了眼睛。人们常用“山窝里飞金凤凰”,形容那些离开大山事业有成的人。这位老板娘没有离开大山,她就不是“金凤凰”吗!是不是“金凤凰”不在于能不能“飞”出去,而在于能不能“飞”起来。可惜我们要急于赶路,没能再听一次她的山歌。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保护好山水,留得住乡愁”“乡村振兴,建好家园”“湖南的九寨沟,怀化的张家界”。贴在借母溪大门口的标语口号,体现了一个时代的追求与理念,也是借母溪的憧憬与未来。
二十年后我再次走进借母溪,“风景曾旧谙”,风情曾相识,甚至阳光也有几分面熟。密林覆盖的小溪载着借母溪的浓浓秋色,抒情诗一样地流向山外。小溪已经不再是路的替身了,青石板铺就的游步与小溪相向而行,每隔一段,建有一座凉亭。累了,凉亭一坐,“好风哥呀,歇口气走;无酒客呀,抽袋烟玩。”大山里的时光,似乎永远都洋溢着这样的闲情与惬意。然而,现在的借母溪,不仅是旅游景区,更是国家自然保护区。自然保护区要保护的是山水状态的自然与人文本色的自然。居住在保护区内的山民,依然用磨出老茧的那双大脚,丈量山里长长短短的日子,丈量山里的日新月异。几位身强力壮的土家汉子背着竹篓,竹篓上重叠着三、四个鼓鼓的蛇皮袋子。他们沿用这种传统方式,把山里的清风明月背出去,把山外的五彩斑斓背回来,一路跋山涉水,一路山歌高唱:
山一程来水一程,背着光阴赶路程。
背起婆娘回娘家,背个小妹逛县城。
花花的日头花花的云,花花的姐姐花花的衣。
花花的脸儿花花的眉,花花的山歌花花的妹。
有山有水才成风景,有男有女才是风情。水是女人的世界,山是男人的王国。女人柔情似水,男人阳刚如山。借母溪滋养了山一样的男人和水一样的女人,山水一样的男人女人哺育了赛过山光水色的借母溪风情。干堂湾村前,五子山下,一片开阔平地,那是借母溪的文化广场。没有华丽舞美,没有绚烂灯光和高档音响,一切就地取材,因陋就简,但简陋也是一种精彩。月上树梢头的时候,当地艺术家根据龚由青、戴小雨的长篇小说《狃花女》自编自导编的情景剧《狃子花开》按时上演,演员清一色的土生土长。借母溪人看得两眼泪花,山外客人看得泪眼婆娑。
《狃子花开》取材于婚俗传说。卢家两兄弟因为贫穷,也因借母溪山高路远,娶不起女人,也无女人可娶。为了接宗传代,为了父亲死能瞑目,兄弟俩央求类似人贩子的“狃子客”,从山外“狃”个女人。山外的婉儿为了给丈夫治病,为了让年幼的儿子活下去,无奈之下做“狃花女”挣钱,“狃”给卢家兄弟。帮有章程,行有行规。“狃花”的婉儿只能给卢家兄弟生孩子,不能对卢家兄弟动感情。但即便是上帝制定的清规戒律,能够束缚人的手脚,却拴不住人的情感,婉儿对性格宽厚的卢大日久生情。没过多久,她的丈夫和儿子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原来的那个家没有了,想回也回不去了,况且她还没有为卢家续上香火。为了卢家后继有人,借母溪接纳了婉儿;为了心上人卢大,无家可归的婉儿把自己交给了借母溪。有道是“富无双至,祸不单行”。卢大沅江放排,不幸落水,被长征过沅陵的红军战士救起得以生还。红军给了卢大第二次生命,老实憨厚的他深为感动,或许出于感恩,更或许迫于现实,他萌发了当兵的向往。兄弟俩共“狃”一个女人虽然不是大逆不道,但有难言的尬尴,尽管自己不争风,却无法阻挡弟弟不吃醋,身为哥哥的他与其跟弟弟结怨,不如退出成全弟弟。于是,他参加了红军,不久战死沙场,临走前唯一一次“狃子花开”,可惜没有“结果”。弟弟卢二也因营救被敌人追杀的一名红军伤员,不幸中弹身亡,到死也没有看到“狃子花开”。婉儿不知道卢大已经不在人世,守着那个残缺的“夫妻”梦,守着借母溪的春去春回,耗尽一生。这不是爱情的爱情,不是婚姻的婚姻,让这苦难的土地,让这沉默的大山,还有这曲曲折折的小溪,有了一个既很凄楚也很风情的名字:借母溪。
“狃花”已是话说从前。无论是为了活下去的婉儿,或是为了香火的卢家兄弟,同样都是传说中的传说,故事中的故事,惟有借母溪的山水与风情,既不是传说,也不是故事。我由此又想起那火辣辣的山歌,想起山歌里那些是亦不是的情与爱。
妹妹生得娇娇的,樱桃小嘴儿笑笑的。
想和妹妹打个啵,心里有点儿跳跳的。
背竹篓的汉子们已经走远,留下的山歌还在深山密林里回荡……
(张家和,辰溪人,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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