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日报·客户端 2025-07-27 11:13:54
□万岳斌
山弯弯的小村路口,半间袖珍超市,横躺的冰柜上,霸屏的“哈根达斯”招贴画,少不得要望上一眼,却怪它只赚了个寂寞。曾几何时,吃上一根便感身价噌噌上去了的国际大品牌,沦落到这种境地,令人哑然失笑。不能否定地球村变小,而潜意识里,则是无物可敌叫卖声中的“南正街冰棒”。正想着它,它便像唱着“就算换了时空变了容颜,我依然记得你眼中的依恋”,从时光隧道里缓缓走来。
“冰~棒3分啦。有香蕉冰棒和绿豆冰棒啦。”绿字发出“炉”的音。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挺立在街沿,罩了屋墙,又砸出地面的斑影。叫卖声顿挫感十足,与穿行的“线车”铃音时不时碰个鼻子对鼻子。拉长的声线里,从街巷的拐角处,拉出来一位大娘。宽沿的草帽,压着她风霜打磨过的脸,手腕处挽条蓝白相间的毛巾,湿湿的。肩背的小箱,上面盖着半块棉被。“冰~棒3分啦。”这吆喝,仍旧在燥热里的空气中楔入一丝凉意。
一个穿着背心的小男孩,偷偷跟着大娘,追过了好几条街巷,大娘停步他也立步。目光贪恋着小箱,却又躲躲闪闪,怕人窥破。但凡箱盖打开,他翕动的嘴唇,似乎想要吸尽空中湿漉的混合香津。“小朋友,要买冰棒吗?”“想吃香蕉的还是绿豆的?”大娘分明注意到了他,怜爱地问。小男孩不曾回答,正迟疑着。末了从裤袋里掏出几个旧钢镚,摊在小手心。大妈看了一眼,拿出一根黄橙色的冰棒,“给,香蕉的。”然后才伸手捡起三个相同的毫子,剩下两个留在小手心上。
剥开的包装纸,小男孩没着急丢,挂在嘴边,伸长舌头舔来舔去。实在舔不出什么味了才递给大娘,大娘随手收入吊在木箱背带扣处的小袋子。“冰~棒3分啦。卖香蕉冰棒和绿豆冰棒啦。”大娘走在街沿方块上,小孩子吸着冰棒,仍旧跟从。有个几百米距离吧,冰棒吃完,木棍子把玩了几下。晚上浆洗衣服时,口袋里还搜出了这根木棍子。莫非留着要作为讲故事给人听时的道具?
第二天,甚至第三天,那个小男孩,又出现在大街上,只不过换了件别的色系的背心。被跟从的大娘也换了人,照样跟过一条街,又过一条巷。一只手不时伸进裤兜,攥着拳头拿出。最终攥着拳头放进裤兜,空手拿出。犹犹豫豫,终归没走上前去摊开小手掌。你当那小男孩是谁?是我是我还是我。也可以换一个说法,是那个年代一个群体的缩影。
那时,父亲在城里,母亲带着我们在乡下种田。早稻收完,晚稻刚插上,这时节没有小孩子可干的活,母亲会准我进城。当然,前提是碰巧有熟悉且可靠的大人正好也要上县里,能让母亲放心顺带。行前,母亲会给我几毛零花钱,不会给整张二毛、五毛的,这票面有些大,最大面额一毛。母亲向来虑事很细,细得像针眼。怕我花起来舍不得,怕我不小心弄丢。也怕招贼惦记,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放在同一个口袋。那些年社会上的人少,装出一副百利无害样、眼睛滴溜溜贼转的“扒子手”,哎啊,防不胜防啊。母亲这样交代,虽然增加了我看管的负担,总强过被偷个精光,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十天半月还在懊恼哭鼻子。
“南正街冰棒”名头很亮,随便找几个年过半百的问问,看他们夸赞的表情。冰厂坐落在鱼巷子这边。两层的砖楼,一半对着南正街百货商店,一半望着巴陵面馆门头。与它们分守一爿,攒来满街的人流。有钱没钱,吃南正街冰棒都是热望。样式并不多,最好吃最有名气的,莫过于香蕉冰棒与绿豆冰棒。绿豆冰棒能看见饱满的绿豆粒,比起香蕉冰棒来,除了解渴解馋,多一样饱肚子的真功夫,绿豆做的嘛。那时吃的用的,不敢掺杂使假,谁干损害“革命群众”的事,就要被“革命”,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么简单。赌咒发誓,我想吃绿豆冰棒,喉咙里伸得出手来。只是盘算买两支绿豆冰棒的钱,买三支香蕉的还余一分。二分钱可以买支铅笔或一个作业本呢。
笑我穷笑我抠是不是。我可是见过世面哦,南正街冰厂的二楼我就上去过。不仅上去了,且在上面滋滋作响地喝过“冰镇绿豆稀”。此处用喝字不妥,要用“吃”,那碗绿豆稀稠的。虽然去过的回数,屈一半指就算全了,可小小少年的我,总归也有如此“豪横”经历吧。登堂入室过一回这“生产地”,就算是“土包子”,也是见过世面、开过“洋荤”的土包子吧。
二楼一字排开的玻璃窗,将光亮照到厅中。大热天,窗外烈日吐着毒舌,店里三排古式的大吊扇,不愁吃不愁穿似的悠悠旋转,扯着呼呼凉气,风中拥挤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香甜。小说里神仙居住的仙人洞能强过南正街冰厂二楼?讲点别的吧。“来咯,楼上请!”肩搭白条巾的跑堂迎客声,断不会有,什么年代,还容许这“封资修”的东西存在。自己去收银台付款,再拿一张小票去领。
靠窗的位置特显摆,能看到街头,也能看到街尾,还能看到一群群边走边玩的城里娃。虽然进来的人花同样的钱消费,我哪敢坐?带我去的大人都有些畏惧。那桌子上虽然未写“城里人专座”,我们额头上也没写一个“农”字。那年代,颜值能有什么担当,主要看气质。都是烟火熏大的,我们身上很没有城里人的煤气味。气质上输了,坐上去,屁股底下像钉子锥啊。电扇下,除非赶巧有许多空位,否则我们也不敢坐。怕啥?城里人进来,扫过来的眼神,像聚光灯,会照得我们身上发热,甚至会刮薄我们的脸皮。唯有角落,才好安放畏畏缩缩的我们。
结着冰霜的绿豆稀饭好诱人。请大胆假设,我当时的眼神。恨不得目光比勺子还管用,能直接挖起一大坨塞进嘴里,吃个痛痛快快。真拿着勺子,一丁点一丁点往嘴里送,很慢很细。吃到最后,碗壁刮得比洗过的干净,还指望没人瞅着,舌头再刷一圈呢。收碗盘的阿姨看了我的空瓷碗,“啧啧”地笑了,我虽然读不懂她笑里的隐藏,但我的脸还是红到了耳背。出得门,忍不住仰头回望楼上。嗬,带我来的大人走远了一截。父亲不曾带我来“享受”,他只带我进对面的巴陵面馆,让我吃一碗一毛二分钱的肉丝面。那面条,一次吃个五六碗,真不是盖的。
如今,冰厂落寞在与周边有些违和的空间里,“南正街冰棒”飘散在时间的风雨里。这些年冰棒雪糕什么牌子的都尝过,好些还是网红。再贵再火,却总是吃不出沿街叫卖的“南正街冰棒”味。是食物太丰盈,吃得太多,舌头像卷了刃的刀吗?记忆可以穿越回去,岁月不可改变,时间也不能倒流。不是每个人的童年都能荡起双桨,也不是每个人的童年里有池塘,池塘边还有榕树,榕树上知了声声。馋了“南正街冰棒”的年代,终究是苦涩之年。只需记住从何而来,珍惜当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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