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绿衣里的云痕

邓和明   郴州日报   2025-07-24 17:25:57

邓和明

在我的衣柜深处,永远挂着一件军绿色上衣,衣服领口的线脚磨得发白,本该缀着领花的位置只剩两道浅淡的针痕,肩章扣环处更是空空如也,布料上还留着北方军营特有的皂角味,只是那些曾在领口肩线跳跃的金色纹路,早已在三十余载光阴里褪成模糊的影子。

1993年冬夜的河南开封,冷得像块淬了冰的铁。卡车帆布篷外的风哨声撕着夜色,我们这些南方新兵挤成一团,直到车灯劈开营区大门的积雪,才看见岗楼哨兵的枪管凝着白霜。班长领我们进食堂时,蒸汽裹着宽面的香气扑来,粗瓷碗里的面条宽得能盖住碗底,北方战友呼噜噜吃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屋梁间撞来撞去,我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面,忽然想起妈妈做的那碗鸡蛋面。后来才懂,那碗没吃完的面条原是军营的第一封请柬,要把南来的青涩泡进北地的风霜里,熬成能咽下去的坚韧。

新兵连的清晨总带着股生涩的凉意。当起床号穿透薄雾,我们还在梦里攥着故乡的稻穗,班长的皮鞋声像鼓点砸在走廊上。“三分钟!”他嗓门粗犷,哈出的白气在晨光里凝成团,我们手忙脚乱套军装,纽扣总在慌乱中错了位,急得额头冒汗时,班长蹲下来用膝盖压平被子,指节敲着被角的褶皱:“看,直线加方块,这就是军营。”

伞训的日子是在烈日下熬成的盐。“三消三肿,飞上蓝天”——训练场的标语被晒得卷边,我们的军装被汗水浸出白花花的盐渍。绑着沙袋练蹲起时,膝盖肿得像发面的馒头,连系鞋带都要咬牙弯腰;在模拟舱里重复离机动作,肩膀撞在铁架上的闷响此起彼伏,有次我趴在垫子上喘气,看见班长卷起裤腿,膝盖上的旧伤疤像盘曲的蚯蚓,他说:“没肿过三次腿,怎么配得上伞徽?”那时虽然不懂什么是荣耀,但依然爬起来继续练,因为远处的伞塔在云层下闪着银辉,像枚等待别在胸口的徽章。

跳示范伞的那天,天空蓝得像块刚洗过的粗布。我穿着新发的迷彩服坐在机舱里,螺旋桨的轰鸣震得胸腔发麻,低头看见地面的村庄已缩成了火柴盒,公路像缠绕大地的银丝带。放伞员检查伞具时,我的手心沁出的汗把伞绳浸得发潮,直到班长在我肩头上拍了一把:“小子,记住动作,你脚下踩的是整个蓝天。”

当蓝色指示灯亮起,风灌进机舱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战鼓,可真的跃出舱门时,失重感如潮水般涌来,身体像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直到默数完“5、4、3、2、1”,伞绳猛地一拽,整个人突然被托住——那一刻,云朵在鼻尖游走,迷彩服被风灌满,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朵会飞翔的云。

四年军旅时光,在叠伞、出操、拉练中被磨成细沙。我在师医院当过伙夫,在勤务连站过岗,在后勤部管过仓库……入党宣誓那天,阳光透过会议室的窗棂,在举起的右手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胸前的军装纽扣被擦得锃亮,像枚小小的太阳,而领口的领花,正映着红旗的颜色。

退伍那天,营房前的白杨树落了满地金子。我们互相摘下领花、扯下肩章留作纪念,线脚崩开的声音像细微的呜咽。绿皮火车启动时,我把没了领花肩章的军装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帆布包最底层,透过车窗看见班长站在站台上,军装的肩线挺得像把刀,直到火车拐过弯道,那抹绿色才消失在平原的尽头。

如今,这件旧军装挂在衣柜里,每次打开柜门,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混杂着北方尘土与阳光的气息。前几天,战友群里有人发了张合照:三十年前,我们站在军旗前,领花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背后的伞塔直插云霄。照片里,我的军装领口还缀着完整的领花,像两朵永不凋谢的金色花。而现在,当我用手指抚过那些磨平的针痕,忽然明白:有些荣光不必别在衣上,就像那些在云端跃下的瞬间,早已渗进这件军装的每根纤维里——领口的针痕是岁月缝上的勋章,肩线的空荡是时光盖下的邮戳,而无章的军绿里,永远藏着我跃向蓝天时衣摆间鼓满的长风。

窗外的麻雀落在晾衣绳上,扑棱翅膀时惊落了军装袖口的尘埃。我轻轻取下它,抖落的不只是时光的碎屑,还有三十年前那声洪亮的口令:“全体都有——立正!”那些叠在布料褶皱里的日子,便随着无章的肩线,在记忆的云层里,再次展开隐形的羽翼。

责编:刘雨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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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郴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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