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兆云 怀化日报 2025-07-20 13:06:40
人到中年,经历多了,难免会夹杂些寡欢、寡趣、寡味的旅程。于是,面对善意的邀约,心底便本能地筛滤:是欣然奔赴,还是确因“力不足”而婉拒?其实无需纠结,遵循本心便是。
尽管早已“自定义”——在手头新书杀青前不参与文学采风,但乙巳蛇年六月初的湘西怀化之邀,依然令我怦然心动。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便是长征途中发生在怀化境内的“通道转兵”,是纠结不得的。身为党史研究者,这个堪称“中央红军长征伟大转折的开端”、在危急关头挽救了革命的地方,此生总该亲临。
通道转兵纪念馆内,隔着玻璃罩凝视那一页页微微泛黄的文件,手指仿佛仍能触碰到其承载的千钧重担,目光掠过字里行间,似有金戈铁马跃出。1934年12月,湘江血战硝烟未散,数万疲惫悲怆的红军退至通道,不觉行至命运的岔口:既定的前方,是蒋介石张开血盆大口布下的天罗地网;路在何方?生死存亡之际,已被剥夺军事指挥权的毛泽东挺身而出,力主转向敌军薄弱的贵州。当年激辩的那张简朴会议桌,静置在不远处的恭城书院。桌面已然磨损,木纹深处却似仍刻印着那个寒冷冬日的焦灼争论与最终拍板的光影。当转向贵州的声音压倒一切嘈杂,红军、党和中国的命运,由此扭转方向,踏上通向光明的道路。从此,这湘西一隅、名曰“通道”的怀化辖地,足以向历史庄严宣告:这里是中央红军长征安全通过的道路,是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通途!
我的故乡闽西是中央红军长征的起点,如今踏足这片长征途经的土地,我仿佛在丈量历史——这里融入了无数牺牲者灼热的精魂,也赓续着如我这般朝圣者与今日山河滚烫的呼吸。
告别通道,我们采风队伍“转兵”到了溆浦。此地,亦是促成我此行怀化的重要缘由。这个看似偏僻的地名,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在闽西大山深处读中学时便已相识。那时,它作为屈原的“流放地”走入我的诗句。今日,终得初次晤面。
重读写于1988年的《流放》旧作,无论其中有多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心绪,能在彼时隔空祭奠那位伟大的诗人并愿意自我“流放”,终究是“少年情怀总是诗”。这冥冥中,恰似为今生注定要在此游目骋怀,埋下了一个悠长的伏笔。诗虽稚嫩,不写诗也已多年,但对屈原的敬意从未随流水消逝。此刻,面对在奔腾的溆水旁盛大举办的诗会,不妨忝列其中:
我从梦中醒来
屈原正在流放
此时的江南月光已没
屈原的眼光如日如星
战国烈火在他的肩头燃烧
历史重演
屈原曾是峨冠博带的左徒
锦衣玉食,喝着糖水和甜津
后来楚国有了伤痛
他果断地自省,用药用刀
上官大夫和令尹一旁冷笑
屈原一早醒来
身子已发落到了湖南边郊
楚怀王依旧在喝糖水
郢都破城
楚国君臣仓惶辞庙
汨罗江畔
忠臣一声长叹
霎时红日西沉
江水万古东流
屈原已殁二千年
却复活于我的梦乡
他依然为人民的苦难抚剑叹息
他依然为国家的运脉忧心忡忡
对小人的谗毁他报以冷笑
为个人的不幸他放声歌吟
屈原和他的诗文彪炳千秋
在历史的烛照中
我被宣判
又自我宣判
屈原印在我脑中
我将自己流放
我的肩上应担当一种精神
在沅水、溆水河的千帆相竞中,和当地文友开启新对话,乐陶于当年隔着山水的青涩认知,竟也贴近了历史的真实:溆浦自古深锁重山,四境群峰如屏,加之蛮烟瘴雨,向来是外人眼中的畏途,亦被朝廷视为天然流放之地。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屈原在战国烽烟中行吟至此,其沉痛低徊之声,早已将溆浦的荒僻刻入最初印记,留在了后世“夜郎西”的认知中。是以,当李白闻讯好友王昌龄贬谪龙标,挥毫慨叹“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时,这“夜郎西”所指,正是溆浦一带。“白也诗无敌”,一语道出被放逐者此行的绝远与荒凉。
然而,历史总擅于编织悖论:溆浦,这个统治者眼中的“化外”贬所,历经朝代更迭,不改其边缘流放地的宿命;而一批批怀才不遇、有志难伸的放逐者,在这里留下的足迹和文墨、孤愤与吟咏,却也悄然浸润山河骨,化作千秋溯寻的文脉川流。溆水之滨,屈原祠肃穆而立,那尊饱经风霜、眼神依旧澄澈的青铜塑像,恰似一束不灭的精神之光,穿透千年瘴雾,照亮千峰万壑。昔日的政治囚笼,因这一缕缕被放逐的灵魂,竟意外熔铸成文化圣火,令后世心驰神往。溆浦,便在历史的夹缝中幽然衔入烟霞里,涅槃重生,生发出独特而不可磨灭的文化根系。
遥想中学时代,透过屈原的诗章,我曾追怀两千年前那个放逐溆水、沉入汨罗的孤高灵魂,并以此自勉:“我的肩上应担当一种精神。”抚今追昔,彼时的宣言仍令我欣慰。因此,当我真正踏入溆浦,竟毫无隔膜,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徘徊踯躅的孤影——他身后缚着的诗章,远比当年寂寂鸟鸣、萋萋荒草更为久远。
故乡闽西的山,四季青翠如拔地而起的屏障,峰峦间雾霭缭绕。而溆浦的山,屏列于溆、沅两岸,清奇妩媚,宛如嵌入白云深处的褶皱,裹着历史人文温润的包浆。只是山脚山间后世层累堆砌的庙宇与宏阔颂词,令人心生疑虑:这些刻意的雕饰,是否反而将本真的屈原隔绝于其风骨之外,在这岁月的孤岛上,构成一场新的无形放逐?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水雾弥漫中,屈子行吟声仿佛向我涌来,我分明听见了诗人的叹息。当年他涉入这深林冥冥的溆浦,纵然迷途,依然抉择了清寂狖猿之居。这古朴苍凉的调子,正是他在浊世江流中濯洗灵魂的孤傲宣言,从幽深的密林飘向浩渺的水面:“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行过屈原的流放之地,于浊清叩问之间,若得一番濯缨濯足的放达,便已不虚此行。
穿行于这精神的溆浦,一声清亮的鸟啼骤起。我寻声望去,一道银亮的翅影直冲远方,似欲穿透厚重的历史帷幔,让灵魂的芳泽在风中弥散,愈飘愈远。这景象蓦然唤醒了中学时代的又一诗句:“如不倦的巨鸟,历史/横飞过一个又一个世纪/黑洞在时间的隧道/如点点繁星布满星空/它沧桑地穿越过/翙翙奔向金色的阳光……”
那清脆的啼鸣在如画江山间回旋,牵引着我的思绪与步履,在溆浦迷蒙的山水浸润过历史长河后,终将“奔向金色的阳光”,轻触到向警予依然回荡于此的英魂。
溆浦千年一出的女儿向警予,正是执意将屈原们的“愁苦终穷”淬炼成《九章》中“道思作颂,聊以自救”般坚韧文字的人。屈原灵泉有知,当慨叹“休言女子非英物”,亦当为如此后人献上最深挚的“九章”。溆浦的山石草木、寻常巷陌,处处烙印着她呐喊的余响与奔走的气息,纵使零落成泥,亦芳香不散。天地无言,江流亦可无语,然高洁灵魂行经之处,自有不灭的回响,那是比庙宇更不朽的纪念碑,是比颂词更永恒的碑铭。
再远的路程,也抵不过心中那声呼唤——去现场感悟向警予的精神,早已是我灵魂里时而想起的钟鸣。闽西到湘西的地理距离被崇敬揉碎,方向感却在血脉里清晰如碑:揣着朝圣般的虔诚与探寻的热望,这趟行程纵有千山万水,也不过是一趟动车的奏鸣。
踏入溆浦县城的刹那,风里便仿佛浸着革命年代的余温,那气息从向警予故居蒸腾而来。青砖黛瓦的四合院静立如诗,雕梁上的云纹还留着岁月的呼吸,而它默默承载的,是中国共产党“唯一的一个女创始人”“第一个女中央局委员”的斑斓往事——她是冲破封建雾霭的觉醒之光。?
推开那扇刻满沧桑的木门,时光在此折叠:陈列柜里,泛黄老书的阅读痕迹里藏着她少年的锋芒,毛笔杆上该还留着握笔的温度,手稿的墨迹似仍在宣纸上燃烧。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桎梏年代,出身富商之家的她,挣断金枷玉锁,以“求学报国”为剑,劈出一条女性解放之路,那份飒爽英气,至今仍在时空里熠熠生辉。当目光与画像中她的眼睛相遇,那穿越百年的明亮与坚定,像火炬穿透时光,照见她对真理的痴狂、对理想殉道般的赤诚。
故居侧畔,溆浦女校旧址仍在诉说当年的呐喊。从法国勤工俭学归来的向警予,怀揣救国宏愿,在此凿开封建冰层:她让女红换成书本,让闺阁照入觉醒之光,在课堂上播撒男女平等的火种,鼓励女子撕碎“三从四德”的枷锁,去追自由、求真理、争人格。百年后的今天,站在这座曾为革命输送热血的校园,仿佛还能听见女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抚摸教室窗台的裂痕,我似乎看见了她当年挥臂授课的剪影——那个为女性命运奔走的身影,曾在此地匍匐前行,却让千万女性挺直了脊梁。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向警予纪念馆的展陈里,历史照片泛黄却灼人:从巴黎街头寻求救国真理的只影,到上海丝厂领导女工罢工的振臂而呼;从创办女校时油灯下的伏案疾书,到刑场上面对屠刀的慷慨陈词——“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我随时准备牺牲一切!”这句呐喊,从1928年的汉口余记里刑场破空而来,撞在今天的墓碑上,仍让每颗心为之震颤。她用33年的生命,为黑暗的中华大地点燃一束熊熊火炬,让后来者循着光的轨迹,看见女性力量如何熔铸成革命的钢骨。
此刻站在溆浦的风里,我忽然懂得:所谓距离,从来就不是丈量信仰的尺度。当向警予的眼睛透过画像与我对视,当她的手稿在玻璃柜里低语,当女校旧址的门窗映出百年前的月光,千山万水早已化作精神的近邻,这跨越时空的对话,原是所有追寻理想者必经的朝圣。
若不是因公务临时变更行程,提前返回福建,我真想在溆水北岸多停留一晚。我之流连,自然与屈原入溆浦时的“儃徊”不同,也没有李白“徘徊六合无相知”的惆怅,更不是苏轼“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的模样。望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溆水,张耒“枝间少女故徘徊”的句子在脑海中浮现,我想和这位香消玉殒近百年的“逝者”进行一场触及灵魂的深入交流:面临生死抉择,为何能如此义无反顾?我们身处当下,又该如何反观自身?
《芙蓉》杂志编辑见我逾时不出,便打来电话。刹那间,汪元量的“芙蓉城上草萋萋,吊古徘徊日欲西”涌上心头,这情境,何其应景!其实,我无需这般依依不舍,只要心中有意,随时都能故地重游,和溆浦比邻的共和国第一大将粟裕故里会同县能不值得一游?!离开时,阳光正奋力穿透云层,给眼前的故居和纪念馆披上一层金辉。这又是一幕应景之象,让我不禁想起中学时写下的“奔向金色的阳光”,心中满是温暖与感动。向警予虽已远去,但她的精神依旧如明灯,照亮我们前行之路,时刻警醒我们把好人生方向。
向警予,向警予!当年毛泽东随中央红军由闽赣抵达湘西通道,在通道会议上犯颜直谏,在引导生死攸关的红军走向正确方向的那一刻,他是否会想起这位祖籍怀化、无比熟悉却已慷慨就义的女中豪杰?无人知晓,只留下如屈原“天问”般的猜想。然而,正是这些无尽的联想,赋予历史人文别样的魅力,让我们在岁月长河中,不断汲取前行的勇气与智慧。
世间万物皆系于命运的丝线,纵是身处怀化这方水土,即便未曾参透万物关联的玄机,亦不妨效仿屈原“九问”的哲思,以叩问之心度量时空。当我从“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工作了37年的安江农校走出时,一串问号忽然漫过心湖:倘若当年为袁隆平接生的不是“万婴之母”林巧稚,这位让中国人端稳饭碗的科学家,是否还能平安降世、为国为民耕耘八十余载?这两位同样以仁心济世、“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伟人,生前是否知晓彼此的存在?可曾有过照面?
这般看似天真的追问,却让我忽然读懂了“通道”的又一层深意——林巧稚铺平的是新生命的降临之路,袁隆平拓荒的是华夏稻粮的丰足之路,他们毕生功业,何尝不是在为人间开凿“通途”?而我们今日行进的坦道,正是他们和屈原、向警予,以及万千如他们般的先驱,用生命手绘的地图。他们甘愿以血肉为路石,在黑夜追逐微茫星光,以命换路,才为后人踏出这条不再蒙昧、不再黑暗的征途。这些星辰般的灵魂,看似遥不可及,却在精神的维度与我们呼吸与共。
在怀化城中且缓行,每处皆可流连叩问。洪江古商城里,被百年岁月磨得锃亮的青石板路,每一步足音都似在敲打历史的门环,幽深巷弄间回荡的声息,是时光留下的密语,值得行人驻足谛听。触摸青砖老墙,商号门楣的金漆虽已斑驳成浅淡不一的纹路,却仍能想见当年商贾云集、货通九域的盛景,昔日喧嚣仿佛从时间的裂缝中渗出,在今天的耳畔凝成缥缈的回响。
转过几条街巷,市井烟火骤然扑面:侗家阿婆银饰上的柔光随指尖晃动,彩丝带在她手中编成流动的彩虹;对面灶台热气蒸腾,芷江鸭在油锅里翻涌着红亮的光泽,辣香勾人肠胃,更勾着对生活的热望。古商城的血脉在现世活色生香地流淌,这不正是往昔繁华最朴素的续篇吗?而眼前这一切人间烟火,皆因前人以“怀柔归化”的仁心,在岁月里种下了温暖的根系,稳住了路面的裂痕。
你看那国际陆港如巨龙出海,携风雷之势犁开湘西门户:集装箱在晨曦中堆成钢铁森林,中欧班列的汽笛扯碎薄雾,简直是在对“通道”二字重新定义——它已不再仅是中央红军长征时扭转乾坤的地理坐标,更成为新时代物流网络中搏动的脉搏,让湘西边陲的茶香、侗锦的经纬,顺着钢轨在“路漫漫其修远兮”中,风风火火织进世界的版图。如同“通道转兵”决策被喻为“红军转运的开始”,怀化的“转运”是被呼啸而来的新时代选中并优化的。这种转运,是历史偶然与时代必然的和弦,是先人风骨砥砺后人接续的合唱。当雪峰山的云霭掠过陆港的龙门吊,你会看见星芒落处的通途:过去与当下正以铁轨为针线,将安稳的古城肌理与飞驰的时代速度,汇入浩浩荡荡、绵亘千秋的一脉时光长河,缝制成一卷流动的“清明上河图”,一瞥一惊鸿。
豪气干云家国事,此生最是慕英雄。在怀化盘桓数日,诵诗几行,睹物些许,怀人若干,听侗族花瑶大歌响遏行云,看一江沅水汤汤东去,心中油然拨动万千思绪。中学时代涂鸦的诗行,已被我隆重夹进往后余生的行囊,教我心中豁然开朗:一个人、一方地域真正的生命,从不在口号中和泛黄的史志里沉睡,必然载有气脉贯通古今的韧性,以不卑不亢的姿势挺立于时代浪潮,将古往今来熔铸成自己不屈的魂魄。是的,朋友,我可以放声告诉你:“我的肩上应担当一种精神”——不,这种精神应该在每个“我们”的肩头上扛着,在心里头奔涌。
(作者:钟兆云,福建省作协副主席。出版专著《刘亚楼上将》、《辜鸿铭》(三卷本)、《商道和人道》、《我的国籍我的血》、《海的那头是中国》、《谷文昌:只为百姓梦圆》、《奔跑的中国草》及乡村三部曲等五十余部。参与编剧的长篇电视连续剧曾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播出。作品曾入选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获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首届华侨文学奖、2023年度中国好书、2023年文学好书榜年度好书、第十七届精神文明建设 “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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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怀化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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