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野寻踪三汊哈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7-18 17:49:18

文|胡家建

“钱粮湖农场五分场的三汊哈曾建有一所省农校!”

闲来无事,在网络上比较ChatGPT和DeepSeek搜寻和提供信息的功能, 突然从一则引用的博客上看到这条消息,受职业好奇心的驱使和家乡情结的诱惑,我开始探寻这所曾经开在我家门口的省属中专学校的前身后世。

三汊哈是我的第二故乡,她位于原岳阳地区国营钱粮湖农场五分场六队悦来河以西,与杨蔸湖相伴而邻,就在我家西北面的一大片稻田之内。过去未挽垸前,蓄洪季节它是东洞庭湖的一部分,被每年汛期而来的苍茫所覆盖,退水后便是一大片被芦苇和杨树环绕的沼泽湿地。

三汊哈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经常捉鱼、摸虾和戏水的沟港,更是我青年时代在那片稻田“双抢”时挥洒汗水日夜苦干的地方。

“哈”是东洞庭湖区华容、南县和益阳等地的方言,是指地势低洼形成的小湖和汊湾。

三汊哈在1958年建场时还是几个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小湖,地势在海拔26米以下。春天,野生的荷花香飘十里;夏天,毛蜡烛和芦苇等水中植物青翠欲滴;秋天,青紫色的菱角布满湖面。垦荒大军到达后,父辈们平湖造田,机推人挑,硬是将三汊哈变成了数千亩稻田。但是,三汊哈最中心的位置由于是深哈,地势低洼面积很大且淤泥很深,再加上千亩稻田也得给个排水的地方,拓荒者们手下留情保留了三汊哈的一部分水面。

三汊哈是我的生命的摇篮。我四岁起投入她的怀抱,依偎在她的身边十八年。那哈、那寨、那人、那寨东头的职业扒手、那西头张家的黄狗黑猫,我都记得真真切切。但是,我从未听说过蛮荒远水的三汊哈曾有过一所省属中专这鲜为人知地让我的故乡蓬荜生辉的辉煌历史。

无巧不成书,当我把这个三汊哈农校的信息发到家乡微信群后,高中同校校友尹家干老师提供了重要线索。

尹家干是个农场历史通,他随即告诉我三汊哈那个地方,1961年的确建过一所湖南省农业技术学校,他高中的化学老师倪飞鹏先生就是这所学校的首任化学老师。

尹家干的叙述,说明了我同农校的亲密关系,证明我的双足曾踏入过农校境地!她曾是我的邻居!

太巧了!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隔洋两次采访了已近鲐背之年的倪飞鹏老师。

1961年,国家的经济处于非常困难的时期。“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试图挽救生命,挽救国家经济于危难之中,城市中一批企业和机关干部疏散下乡,刚毕业的初高中生下放农村寻找就业门路和生计。那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

那一年,湖南省在洞庭湖围垦的八大国营农场已成雏形,省农垦局从军队和地方的干部中,高配位给这些农场配备了大批南下的师、团、营级干部,文教卫领域派去了一大批专家和应届大学毕业生前去建设农场。

做强做大湖南农业大省的农业国企,为农场培养一批急需的农业技术人才,这是当时决策者的思路,也是王震部长的决策。1961年开春,省农垦局决定建立湖南省农业技术学校,学制三年,中专格局,学生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留场充实农业干部队伍。

经过全省统一考试,农垦局择优录取了1200多名农校学生,分别在钱粮湖、君山、茶盘洲和大通湖农场开办了四所分校。

后来农校解散后留在农场任教的倪飞鹏、何坎宜、谭孝轩、文普正等老师,就是当年从湖南师范学院和其他院校毕业分配到钱粮湖农场省农校的第一批老师。湖南农业学院也抽掉了一部分骨干教师充实农校教师队伍。

农校的生源主要是来自长沙、湘潭和岳阳等城市的初高中肄业和毕业生。1961年8月,洞庭湖洪峰未退,从长沙坐火车到岳阳的约400名新生,在几十名老师的带领下聚集到岳阳楼南面的渡船码头。帆船载着年轻人的理想,绕君山乘风破浪向洞庭湖西岸驶去。帆船在洞庭湖中行驶了三四个小时后,400多名师生在华容河入洞庭口的旗杆嘴上岸,那就是钱粮湖农场刚建成地锁住华容河出口的六门闸。

当时,钱粮湖大堤的北垸还未竣工,六门闸是农场与岳阳交通联系的唯一水道码头。

师生上堤后,背后是洪水滔天的洞庭湖,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白色的芦花在初秋的暖风中起伏摇曳,闪着灰色的光芒,举目望去,见芦不见人。一群群大雁排着工整的人字,唱着千古不变的“嘎、嘎、嘎”恋歌穿越芦荡,向南洞庭湖迁徙。

洞庭湖蛮荒冷峻的野性令人寒战。

“下堤向西穿过芦荡20里,就是我们的学校。”带队的校领导对同学们说。

“这是芦苇荡,这是野蛮寻荒!哪里是学校!我们受骗了!”一些同学面对如此荒凉不见人烟的芦荡,“呜、呜、呜”大哭起来,有二十几名同学打了退堂鼓,当场宣布退学,他们随帆船返回岳阳回到了家乡。

湖风掀起教导主任的衣角,他的头发在火辣辣的风中飘动,面对军心动摇满眼透露失望神色的学生,他神色凝重,攥紧的拳头在风中舞动,洞庭的浪涛声和着他讲话的节奏,铿锵有力的话语在六门闸上空回荡:

“同学们!你们是新中国的优秀青年,你们是新中国农业的希望!你们是湖南改变农村生产现状的实践者,要有献身祖国的远大志向,要有战胜一切困难的决心,希望你们莫被眼前的困难吓倒,为国家建设出一所一流的农校!”

最后,他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鼓动学生:“一个人的生命应当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作的斗争。’”

教导主任慷慨激昂和动容的真情鼓动起到了定心丸的作用,青春的热血开始沸腾,激情在他们胸中燃烧。学生们跟着老师,脚分野草,手拨芦苇,向芦荡腹地进发。他们经过新建的村庄,茅草房下,光着身子的男孩们,定定地立在那儿,有的大着肚子,用诧异的眼光注视这些年轻人。师生们用他们的双脚,在芦荡野草中踩出了一条路。

五分场的领导接待了师生,他们在九队以南(在东西渠道未修建前,三分场九队就是建场时的五分场九队),六分场一队以东,五分场六队以西的三汊哈附近画出一片芦苇地,算是免费给农校建校的基地。

现在位于钱粮湖镇南北东西的十字形排渠所在地的高桥集市,就是当时省农校的中心坐标。

天苍苍、野茫茫,芦苇遮天不见阳。师生锯杨树、砍芦苇,扫野障,迅速搭起了三个大茅棚。学生分成三个连,男生两个连,女生一个连,都暂住在大棚中。一天砍芦扫障劳作后,少男少女像一条条咸鱼瘫软在芦席上休息睡觉。

农场党委书记魏金寿是农校的荣誉校长,他经常骑着一匹蒙古大白马到学校给学生训话。农校定为县级单位,书记和校长享受正县级待遇。

那是个食品短缺的年月,学生们在城里都尝过饿饭的滋味。在农校,学生享受准国家干部的待遇,每餐配大米三两,劳动时每餐增加到四两,加上农场丰富的瓜菜鱼虾,学生们基本上摆脱了饥饿。

年轻人有饭吃了就有劲,干起活来虎虎有生气。芦苇扫障建校的工作进展顺利,不到两个月时间,学校就地取材,稻草做盖,芦苇附上泥巴做墙,建起了近十栋茅草房。教室、食堂、宿舍、实验室和图书室等相继建成到位。

学校从总场所在地层山运来床铺、办公桌、课桌和黑板,一所芦荡中的草莽省属中专学校就这样建起来了。

1961年10月底,是农校正式开课的日子,学校设政治、中文、数学、物理和化学等基础课,专业课按不同的专业分别设置。学校设畜牧兽医、农机和农作三个专业八个班级,初步按学生的学历分班,高一以上学历的学生分在畜牧兽医一、二班,初中毕业生分到农机一、二班和农作一、二、三班,初中肄业生全部集中在农作四班。半学期后经过统一考试,根据成绩重新分专业和班级。那也算是在学历面前人人平等,试金按成色含量分配用途。

农校的老师都是从湖南农学院抽调的讲师以上的教师和教授,一批各师范学院毕业的学生补充到农校任教,农校最多时达到四十多名教师,师资专业齐备,教师质量优质,农校一时人才济济,正所谓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蔚为壮观。

农校开辟了近百亩的田地,作为农校的学农基地,实际上是师生自给自足的自留地。师生在水田中种上双季稻,旱土种上玉米、高粱、花生、大豆和棉花。

农校以农为本,半耕半读。农忙时停课劳动,农闲时读书上课,晴天劳动,下雨上课。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因为劳动时一天有三两米的奖励粮,下午还有一个加餐,虽然加餐只是一些南瓜和红薯,但能填饱肚子,学生们也都愿意参加劳动。

除每天的救命基本粮外,劳动奖励粮的餐票掌握在各班班主任手中,对于不听话的学生,最严酷的惩罚就是扣劳动奖励餐票。学生犯错,宁愿坐禁闭,也不愿意被扣餐票。那种饿肚子还要干重体力农活的滋味是难受的。

学校明文规定学生不准在校谈恋爱,发现后最轻处分是根据情节扣几天的劳动餐票。农学四班的班主任W老师常警告学生:“爱情诚可贵,饭票价更高。若为恋爱故,就去吃藜蒿。”

藜蒿是洞庭湖湿地上的一种野菜,可以采来充饥。当时吃得人人面带菜色。在现代社会,腊肉炒藜蒿,成了巴陵一道昂贵的洞庭野味佳肴,一盘耗银百元呢。

小小的权力也导致小小的腐败。W老师掌握了扣发餐票的大权后,自我意识膨胀,仁爱之心丧失。他对男生特别苛刻,分配给他们重活脏活,但是过分偏袒女生,把惩罚男生、从他们口中刨出的餐票,去讨好他喜欢的女生。W老师的这种行为大大地动了男生的奶酪,越过了男生容忍的底线,一些男生恨得W老师咬牙切齿,怀疑他与女生有不正当的关系,私下谋划怎样报复他。

男生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有同学发现W老师与班上的一位漂亮的女生来往密切,一天放学后在教室里W老师向那位女生提出非分要求,把那位女生吓哭了,女生哭着冲出了教室。学校接到同学的举报,将W老师停职反省,那个时候作风问题就是政治问题,下面有问题就是脑袋有问题,这次W老师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批斗会开了一次又一次, “打倒W某某”的口号在芦荡熊熊燃烧的篝火中喊得震天响。W老师多次痛哭流涕检讨写了十几次后才过关。

W老师虽然保住了工作,经过这件事后,锐气大减,班主任的职务被免掉了,他从此夹着尾巴做人,男生们个个心花怒放,一下解了心头之恨。

哪里有男女,哪里就有爱情。特别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芦荡那荒漠的原野,是最容易滋生爱情的地方。学校虽然禁止学生恋爱,但荷尔蒙爆棚的金童玉女,爱情的野火怎么也扑不灭。芦荡湾、高粱地、棉花树、大豆丛和玉米地,处处是学生恋爱的私密处,年轻的情人们通常是在青纱帐里边劳动、边约会、边温存,恋爱、学习、生产三不误,十里芦苇荡,处处是战场,荒野放羊,莽莽苍苍,绿色覆盖着红尘,学校哪里管得了。

湖区雨水充沛,有时一下就是十天半月。梅雨季节,有时连下一个多月,茅草房经常被暴风雨所破,室内一片汪洋。三汊哈本来就地势低洼,内涝的雨水漫过屋前的小沟,床下成了泽国,鱼群随漫过房地基的雨水钻到床下,“哗、哗、哗”奏起洞庭渔歌。此时是同学们最开心的时刻,他们关门抓鱼,于是便有了鲜鱼大会餐。

湖区水多,水网密布,出门就是沟、湖、凼、哈、湾和汊,并且水下地形复杂,有许多被洪水冲击而成的暗沟深坑,不谙水性的人下水,往往会掉进深坑遇险。1962年6月17日,分配来农校担任团委书记的段木良,在三汊哈旁的灌渠下水后就没有再起来,他年轻的生命就永远留在了这片荒洲上。

农校的学生正值青春发育期,对热卡的摄入需求量大,加上繁重的体力和脑力劳动的双重叠加,学生们每餐三市两的米饭,没有充足的肉类蛋白质食物补充,他们整天感觉饥肠辘辘,一切能寻找到的能吃的东西,学生都钻山打洞弄来吃。

钱粮湖千年湖底沉积下来的黑土地,抓起一把土就捏得出油,洒下的任何种子,不需要特别照顾,就能长出丰硕的果实。

春天,当豌豆上紫白色的花谢过以后,豌豆荚成熟了。每到夜晚,学生乘着月色潜入豌豆地,摘下嫩绿的豌豆便嚼,绿色的浆液滋润他们年轻的身体。

在广袤的芦苇荡中,学生们意外发现当地职工在那儿秘密种植的瓜果蔬菜,学生兴奋异常,熟透了的香瓜黄澄澄,甜丝丝,摘来一个,用拳锤成两边,瓜中的汁液甜地粘嘴,籽瓤和着甜汁一起吞下肚中。

春采芦笙夏品瓜,秋把粱杆作甘蔗。一年四季,地里出什么学生就偷吃什么,高粱和稻谷做爆花米,生花生吃得许多学生拉稀。玉米半熟时,学生将玉米棒掰下来,刨一堆干玉米叶,点火后将玉米放入火中,两分钟后烤玉米出火,香喷喷的玉米棒子是学生的最爱。

冬天是食物短缺的季节,学生依然能从拖拉机翻耕过的土地中找到翻出来的蛇、青蛙和刺猬等动物,剥皮后烧来吃。

吃遍三汊哈!庞大的吃货队伍扫荡附近的几个生产队,职工对学生偷吃农作物和职工自留地蔬果的行为大为不满,称他们为“打捞队”,校领导和总场书记来校多次警告学生,并派出持枪民兵守护庄稼,但民以食为天,学生同民兵打游击,不见鬼子不挂弦,半夜潜伏在庄稼地,等民兵走后,我吃我索,偷吃风仍然刹不住。

湖区冬天干燥,芦苇和杂草枯黄,很容易引起火灾。学校严格规定,学生不能在宿舍生火。但是,四面透风的芦墙怎么能抵御湖区冬天的刺骨的寒风,学生冻得没办法,就悄悄生火取暖,也烧烤一些搜寻来的食物。一次,一栋学生宿舍失火了,风助火势,不到半小时一栋学生宿舍就化为灰烬,学生们的行李衣物被付之一炬,他们围住火堆伤心大哭。

农校内有校医,学生的一般小毛病就在学校可以解决,严重一点需要住院的病,就到五分场卫生所治疗,需要动手术的大病, 就得去层山职工医院,那里聚集了当时东洞庭湖地区医术最好地从名牌医学院毕业的医生。

虽然有三级医疗单位提供医疗保健,学生中还是出现了意外。李炳炎同学因高烧发急症突然病逝,全校师生都处于悲痛之中。

对农校师生身体健康威胁最大的是血吸虫病。尤其是三汊哈这低洼的地区,是血吸虫赖以生存的钉螺大量繁殖之地,血吸虫就更为普遍存在。校医给每个同学发放了凡士林和绑腿,下水时腿上抹上凡士林,再绑上绑腿绷带,防止血吸虫从皮肤上钻入体内在肝脏和大肠内繁殖。但是,血吸虫在洞庭湖区分布很广,历史也很久远。殷墟甲骨文中就有记载,中医医典称血吸虫病为“蛊毒”、“蛊痢”、“血蛊”和“蛊胀” 等,经考证其病史记载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 16 世纪,长沙马王堆西汉古尸体内发现有日本血吸虫的虫卵。

血吸虫病又称大肚子病,血吸虫进入人体后在人的肝肠内繁殖,积水后成为大肚,在当时的宣传画中,称得了这种病“男不长,女不生。”毛主席在《送瘟神》一词中是这样描述血吸虫病惨状的:“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薛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尽管师生采取了防范措施,但是住在三汊哈这个到处是水,天天下田和水打交道的学生,免不了被感染血吸虫病。不幸的是,农校师生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感染了血吸虫病!

时间推进到1962年8月,农校建立一周年。通过调整,国家的经济情况明显好转,年前疏散下乡的企业和单位都一律返城,农校也接到省农垦局的命令,对全省农校进行大缩身,关闭钱粮湖和君山农场的农校。

钱粮湖的省农校学生,愿意转学地到茶盘洲农场农校继续学习,完成学业,愿意回城的学生则发放农校中专肄业证回到原籍。老师一部分回湖南农学院,一部分留在钱粮湖农场职工子弟中学任教。

秋天本是喜庆收获的季节,农校却是一片萧瑟气氛。地里成熟的庄稼移交给五分场,校舍被遗弃成了牛栏。曾经热闹的三汊哈陷入沉寂,灿烂的农垦风华留在孤寂的洞庭水乡,年轻人的理想破灭在蛮荒的孤寂芦荡。

要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何就不能再坚持一年让学生学到毕业,拿到文凭?

肉食者施政哪能虎头蛇尾?

半个世纪后的一声天问,回答的是洞庭湖上空一排大雁的孤鸣。

从此,农校渐渐被人遗忘,连专门为地方树碑立传的市志和场志也没留下她的一丝痕迹,湖南省钱粮湖农校终于成为了一粒鲜为人知的历史尘埃。

责编:蔡矜宜

一审:蔡矜宜

二审:周月桂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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