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正在消失(175)农家不再有鸟铳

张光友   湖南省君子文化研究会   2025-07-15 09:58:36

如果时光倒流七十年,在江南丘陵的晨雾中,你或许会看到这样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背着竹篓的猎人握着一柄黝黑的铁器穿行于林间,枪口微微上扬,动作熟稔而沉稳。这铁器便是鸟铳——一种伴随中国农村数百年狩猎传统的火器。它不仅是猎户的谋生工具,更承载着农耕文明与自然博弈的智慧。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曾叱咤山林的器械已悄然消失在乡野的炊烟里。

鸟铳的形制带着一种古朴的实用主义。它的枪管细长如锥,多由熟铁锻造后反复捶打而成,表面布满凹凸的纹路,仿佛记录着锻打时的每一次锤击。木托通常用硬木掏空制成,握柄处打磨得光滑发亮,与冰冷的金属形成鲜明对比。最引人注目的是枪身末端的“火门”,那是用黄铜铸造的引火装置,形似缩小的兽首,既美观又便于操作。整支鸟铳长约一米五,重量不超过五公斤,虽不及现代枪支轻便,却恰合人力操控的需求。老猎人们常说:“鸟铳是长在手上的眼睛”,这种形容恰如其分——弯曲的枪托贴合人体曲线,瞄准时宛如手臂的自然延伸。

鸟铳的工作原理凝结着冷兵器时代的技术巅峰。鸟铳使用前需从枪口装填火药、铁砂与碎布条,再以火绳或火折子点燃火门。当火药引燃时,膛内压力将混合弹丸呈扇形射出,有效射程可达百步之外。与同时期欧洲的火绳枪相比,中国鸟铳的木质枪托更轻,射击精度更高,这得益于工匠对“三点一线”瞄准法的改良。清代《武备志》记载的“斑鸠铳”便是典型代表,其枪管内壁刻有螺旋纹路,能通过旋转弹丸提升密实度,堪称早期来复线的雏形。尽管装填耗时长达两分钟,但在静默山林中伏击野猪、山雉时,这种笨拙的仪式感反而成了猎手与自然对话的节奏。

在真实狩猎场景中,鸟铳的威力远超想象。一杆保养得当的老铳,能轻松击穿野猪肩胛骨板。民国年间,湘西猎户曾用改装后的九节铳击落过三十斤重的岩鹰,弹丸嵌入树干达半尺深。但这种杀伤力始终带着克制——铁砂散布的扇形区域决定了它从不以单发致命,而是通过范围杀伤提高命中率。老猎户们恪守“一铳三发”的规矩:第一发试瞄,第二发补射,第三发留作警示。这种节制源于对山林的敬畏,也暗含了农耕文明对暴力工具的本能约束。

鸟铳的历史可追溯至宋元交替时期。彼时南方抗元义军为对抗骑兵,将火药配方与投石机结合,催生出早期的“突火枪”。明代《天工开物》详细记载了“神机铳”的制造工艺,其中“以竹为筒,以硝黄为药”的记载,已具备鸟铳雏形。真正让鸟铳普及的是清代禁海令——当海外贸易断绝导致火绳枪短缺时,民间铁匠以农具锻造技术改良出更易生产的鸟铳。这种“土法上马”的智慧,使得鸟铳在十八世纪成为长江流域猎户的标配,甚至出现“千村铳响,万山鸟绝”的盛况。

在民间,鸟铳维系着微妙的生存法则。浙西猎户遵循“春禁秋猎”的古训,开铳前要在树干刻痕计时;赣南山林中,畲族猎人用红布包裹枪托,祭祀山神时需向天空鸣放“敬天铳”。这些习俗背后,是猎人对自然馈赠的感恩。鸟铳不仅是工具,更是身份象征——拥有精良火器的猎户,在村落纠纷中往往具有调解话语权。清末民初,皖南甚至出现以鸟铳押运银元的“铳队”,其威慑力不亚于官府镖局。

鸟铳的消逝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鸟铳在民间的彻底消失,主要源于现代法律管控、技术替代及生态保护政策的合力作用。199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枪支管理法》及后续法规严格禁止个人非法持有、制造或买卖枪支。鸟铳作为火药动力发射的枪支,被明确纳入管制范围,未经许可持有即属违法,从根本上切断了其存在的法律基础。同时,19世纪末至20世纪,性能更优越的西方后膛击针枪及现代猎枪(如双管猎枪、气枪)传入并普及。这些新式枪械在射速、精度、可靠性和操作便捷性上全面超越前装火绳的鸟铳,使其在实用层面被完全淘汰。此外,21世纪以来全国范围推行的严格禁猎政策和野生动物保护措施大幅削减了狩猎需求。各地普遍设立禁猎区、禁猎期,并禁用鸟铳等传统狩猎工具,仅允许特定情况经审批使用现代猎枪。传统狩猎目标物种也被纳入保护名录,进一步消除了鸟铳的使用场景。在法律禁持、技术淘汰及生态保护的三重挤压下,鸟铳这一曾广泛流传于民间的火器,最终失去了生存土壤,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它的消失不是技术的淘汰,而是文明形态的迭代。当无人机开始监测森林防火,红外相机记录野生动物种群时,我们或许会怀念那个枪声与鸟鸣共存的年代——那时人类用笨拙的火器表达着对自然的谦卑,用装填火药的耐心维系着生态的平衡。鸟铳的退场,恰是现代文明重新学习与万物共生的起点。

(作者系湖南省君子文化研究会会长 张光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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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省君子文化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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