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文化名家游怀化|时光深处的湖湘血脉

  怀化日报   2025-07-15 09:06:24

芦笙。锣铙。拦门酒歌。

山寨迎宾现场色彩斑斓,锣鼓喧天,笑语盈盈。

接过酒,我一饮而尽。此时头脑异常清醒,我认真打量这一张张笑脸。看五官,看脸廓,看身形。我发现,除去一身鲜艳,他们跟我们已没多大区别。

可是,总隐隐约约感觉,他们身上的某些特征,是我们没有的。是鼻尖,嘴角,还是额头?是眼风,笑容,还是神情?说不清楚。个体是如此的相同,又如此的不同。

当某个区域的某群人,让人能觉察出共性,一定是他们的血脉在暗处起作用。或者说,是某些基因赋予了他们的相同体征。财富积累,科技发展,让人类有了征服与逃亡的能力。自此,华夏部落分分合合,流动频繁,各族交合,血脉互染,地理物候再不能通过恒久的时光与纯净的基因,去稳固区域内子民的体貌特征,华夏民族便越来越趋入雷同。

但总有一些欲望和战争光顾不到的偏僻大山,仍保留中华最原始最纯净的基因。于湖南而言,武陵山与雪峰山,便是湖湘血脉的保质箱。

以前无知,看眼前这些人,是一脸的懵懂,偶尔还会产生某些心理优势来,属于中心区域对“老少边穷”的一种俯视。近些年,史书读得多了,才发现他们竟是湖湘人类基因的活化石。换句话说,他们身上有着最为纯正的湖湘血脉,是真正的土著。

我们大多数人,则不是。湖南是移民大省,每逢王朝更迭,人口必然遽减,尤其是湘水流域,饱受战火摧残,黎民百姓换了一茬又一茬。若能缩年为时,农人割韭菜的速度,都不如布衣素民更换快。明末湖南人口不过二百万,两百年后,就高达二千万。有自然生长的,更多的是外来户。

定居湘水支流永乐江畔的谢氏一族,清代才从江西移民湘东。正因为如此,面对今天这群吹吹打打、歌之舞之的好客主人,我作为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客人,内心才会涌出一份自卑式的好奇来,说到底,这是一种血脉压制,来自古老血脉对移民血脉的压制。或者说,是三百年文化对几万年文明底蕴的崇拜。

如果可以,我真恨不得抓着他们每个人抽一滴血,然后跑去人类基因研究所,看看他们身上究竟还存留多少湖湘远祖基因。永州福岩洞的47枚牙齿化石,至今已有12万年。是湖南迄今为止发现最远古的人类残骸。或许,这些苗、侗、瑶、土家族人,就有某些基因与这些遗骸有关联呢?

我还想探寻他们的服饰,看看哪些图案跟最古老的巫祀有关?还想静聆他们的音乐,辨辨哪丝颤音是由来已久的约定俗成?我还要慢品民族风味的蔬肴,看看重盐重油的习性,是不是身体面对无数次苦难,本能产生的极度预防?我还要参加他们盛大的节会,看看茅古斯舞之类的节目,是不是完全不受外来侵染的原始传统?

没错,我就想从他们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风俗习性、传统节日中,追溯到本土最远古的文明。

随着屈贾的贬谪,北人开始对湖南进行“蛮荒”认证。“屈贾之乡”的概念,充满了血脉惆怅,从此湖南坠入“他乡”。在很长一段历史时间,湖湘的文字里,充斥着他乡之客。不但北人视湖湘为异乡,已定居的大多数人,竟也有客寄之感,甚至绵延几代,都消除不了这种感觉,杜甫的儿孙心心念念,哪怕是乞讨,也要带祖辈遗骸返回河南。

很长一段时间,这方“卑湿地”,被人们厌弃到了骨头里。屈贾之乡的提出,意味多数移民对北方文化的惦念与攀附,对本土历史的抛弃与遗忘。湖湘远古灿烂的文明,就这样被屈贾的身影遮蔽了。一茬一茬的外来人,都视屈贾为湖湘文化之源,再没心思往上追溯。因考古缺失,他们也没有能力去求索。

这回怀化采风,我想重溯根源。其中最向往的地方,便是洪江高庙。那是迄今为止,考古学家发现的,湖湘文明最古老的发祥地之一,与永州玉蟾岩文化遗址同等重要。恰好日程安排了,便欣欣然赶过来。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举办方竟临时取消了。

很少有人知道,沅水江畔那个台地对湖湘文明的意义。高庙遗址发现了大量珍贵的石器、骨器、玉器、陶器、青铜器,以及炭化稻谷,都是七八千年前的物件。这就意味,湖湘文化已然明火熊熊,北方文明尚还星光黯淡。考古学家从玉器拙朴的图案、陶器精致的花纹、青铜庄重的样式中,推断出原始湘民对宇宙洪荒、日月运行、大地荣枯最初的认知。

最初的玉蟾岩人与高庙人,携带最早的稻作渔猎技术,各自顺着湘水沅水,进入洞庭,繁衍了湘北农耕文化,并朝着江汉平原迅速推进,抵达中原腹地,与北方文化互相侵染,才演绎出辉煌灿烂的华夏文明。

可以说,玉蟾岩、高庙文化,以及受这两地文化影响深远的十八垱、彭家山、城头山、石家河、屈家岭、盘龙城文化,都是中华文明扬花前的分蘖萌芽。

大禹整合北方部落,从丹江流域,开始对南方部落用兵,南北文明自此进入互相对抗又互相渗透的漫长时代。夏商周三代,北方势力以方国的形式,好不容易在江汉平原,打下权、邓、鄀、随、轸几根楔子,却难扩尺地,难立寸功,陷在南方文明的汪洋中无法动弹。

楚国以蛮夷自居,不断学习南方文明,去除中原烙印,这才强势崛起,一举将云梦泽与洞庭湖周边土地纳为己有。之后南征北讨,灭国无数,成为春秋战国时的巨无霸。它东起洪泽,西至汉中,北连鲁豫,南达南岭。从地域上讲,楚国南北文明恰好参半。从楚王熊渠扩疆开始算起,这个国家也有六七百年之久。漫长的文化融合,使得楚国成了中华文明当之无愧的孕育地,历史将这一殊荣,给了统一华夏仅二十几年的秦国,这完全落于了成王败寇及北方叙事的圈套。

秦国横扫六合,象征北方文明的绝对胜利。汉朝兴起,则意味南方文明有复苏的可能。无奈刘邦虽为楚人,家乡沛县却偏北,身上的北方气质更加浓郁。他最终没选择定都湖北或江苏,而是定居陕西,随着大一统的序幕徐徐展开,中央高度集权,法纪政令、经史子集、道德文章,皆由北出,南方文明这才一点点隐于时光的尘烟。

楚国囊括了湖南大部分地区,黎民百姓选择臣服,某些不甘心的部落主则带着残败士卒退守山区,这是湖南最初的“少数民族”。后来楚国败于秦国,某些盘踞湖湘上百年的楚国贵族,也带着家奴进入山林,形成新的少数民族。

二千年王朝更迭频繁,战火驱人,由北向南。北人不断进入湖南,不停稀释本土文化。随着原驻民的败退,湖湘文化也在交通与经济发达的喧闹沃野,失去了它的原汁原味。

相对而言,罗霄山脉与南岭的“新人”更为强势,一茬茬“旧人”不是被驱赶,就是选择臣服。武陵山脉与雪峰山脉的“旧人”更为强势,新入山林的逃亡者,不是被消灭,就是被融合。

因为南岭罗霄山缺乏战略纵深,藏身其中,很难发展壮大,当年选择驻扎南岭鬼子寨的李自成残部,注定了灭亡的命运。雪峰山武陵山背后,还有更广袤的丛山峻岭,这里的山民与云贵川桂夷族婚嫁繁衍,不断交融;习俗相近,手足情深;一峒有难,八岭支援。外界势力踏入其间,不管如何强大,他们都能进退有据,游刃有余。这正是怀化可能保全了湖湘古老血脉的原因。

也因如此,湘资沅澧,沅水流域被王化的时间最晚。西南少数民族也可能是中华血脉最纯净的保存者。相对他们,汉族反倒不像一个纯粹的民族。它不断吸纳,也不断被征服;不断包容,也不断被浸染,最后成了华夏大地上一个裹挟国家意志、把控文明成果,以帝王将相为核心、以儒家士子为经脉、以野草般疯长的黎庶为基石、有着相同利益的命运共同体。

秦朝就设有黔中郡,郡府在如今的沅陵县,里耶秦简里还出现过迁陵县。如今怀化大部分县城,都是宋朝之前设立的。但不意味当时朝廷就能制控整个怀化,因为那只是一座座孤城。朝廷军民选择在沅水流域的宽阔处,筑城定点居住。而把似海的苍山,如涛的峰峦,留给了少数民族。

峰岭沟壑,虽雾浓瘴重,地瘠水寒,但林木峥嵘,野草葳蕤,山花摇拽,美不胜收。一茬一茬的人进驻后,就刀耕火种,自力更生,繁衍生息,把根深深扎下来。

他们自生禁忌,自成习俗,自设规则,自修才艺。风土人情,皆与生存环境相辅相成。这里有最远古的神话、最神秘的巫祀、最原始的习俗,最蒙昧的年节。他们祭拜为生存而浴血奋战的民族英雄,同时也向这方天地神灵,祈祷平安、福乐、五谷丰登、诸事遂顺。

山中寂寞,月色撩人,性爱既能繁衍,也可濯心。然而娃生多了,盆地就少了。从很早开始,他们便把目光瞄上了山腰。雪峰山层峦叠嶂,沟壑众多,寻找水源充足的山坡,去烧荒垦地。二千多年前的梯田,如今仍在春种秋收,最后还成了袁隆平杂交水稻的育种息壤。冬天,水光映照似千镜闪亮;春来,梯田翠绿如千带缠绕;秋季,山坡金黄如千毯铺陈。

生存虽然艰苦,生命还算安全,人口一直在缓慢升攀。这种自产自给的经济闭环,直到明代才被打破。明代要致力云南开发,就必须保证沅水航道的安全,一座座孤城终于连线成片,追剿的大棒与抚慰的甜枣,双管齐下,使得王化区域向深山扩展。明代诗人薛瑄《辰阳秋日》,抒发的正是这种喜悦之情:

雄城百尺控蛮荒,山翠高低护女墙。

万里梯航通六诏,五溪烟水下三湘。

边氓久巳渐华俗,远客频应望帝乡。

地气于今同北土,早秋时节雨生凉。

事实上,王化之功,并不如此诗这般夸张。直到解放初,这里仍有不少山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花瑶一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栖居于高山台地,从“崇木凼”开始繁衍生息。他们高筑寨门,把进山道路堵住,与整个世界老死不相往来。

这支花瑶本脱胎于早期瑶族,两者却风俗迥异,每年农历十月,山外瑶族人都要为自己祖先盘王举行盛大的庆生会,花瑶人却茫然无知。“讨念拜”与“讨僚皈”,才是他们的祭拜节日。

挑花是民族刺绣最难的一种,属花瑶女子的独专。从孩童时起,她们就得学缝衣绣花,这既是她们谋生的技能,也是她们婚姻胜出的法宝,谁绣得一手好花,整个台地后生都会为之疯狂。

绵密繁复,是花瑶女子技无止境的追求。她们什么都绣,绣太阳的艳红、庄稼的熟黄、天空的蔚蓝、腐土的幽黑、冬雪的洁白、春花的缤纷,她们还会照着猎回的禽兽,绣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模样来。

花瑶姑娘心大,除了绣花,还要会跳舞。除了跳舞,还得会唱歌。除了唱歌,还须会喝酒。要聚齐台地所有后生的目光,花瑶姑娘才甘愿把心交付,替心仪的男子开荒种麻,持家生娃,无怨无悔一辈子。

外界沧海桑田,台地千年一日。直到新中国成立,阳光驱散山中迷雾,花瑶族才惺忪睁眼,如桃源走出来的太古人。

如今科技发达,建筑狂魔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打破时空,缩地成寸,僻静大山与喧闹城市直接连线。山民与外界交往频繁,各族通婚已稀松平常。有妙想的企业家,竟在层叠的梯田上,建造“星空云舍”。日后从溆浦下高铁,坐高山索道,就可直抵商旅酒店。

早晨起床,从现代时尚卧室跨步阳台,一股苍莽气息迎面扑来,脚下白云伏卧,头顶碧空如洗,眼前峰峦群聚。整个心灵,一时洁净如镜。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年。城市那些烦心事,全部遁逃无踪。“选得幽居惬野情,经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不经意间,唐诗就从唇齿间吟诵出来。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主席当年的豪情,如今变为现实。谁能想到,大山环抱的怀化,有一天也会成为中国沟通世界的桥梁枢纽、“一带一路”的关键城市!随着怀化国际陆港的兴起,三山五岳开道,通往四海五洋,这里俨然成了国家对外开放的前沿阵地与经济增长的新引擎。

陆地竟能成港口,好奇异的科技世界!如今这里日益繁忙,各个岗位的员工,很多都是从大山走出的子民。他们说着流利的普通话,熟练操纵仓储、物流、直播、招商等工作。朝为大山郎,暮登科技堂。几千年的刀耕火种,突然按下暂停键。这种梦幻转换,竟对接得如此丝滑。历届王朝的民族问题,被这个时代的这个政府云淡风轻地解决了。

要离开的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前世娶了一位侗族姑娘,我们在金碧辉煌、灯光璀璨的宫殿举行婚礼。婚宴热闹至极,父老乡亲穿着民族盛装,吃着侗族合拢宴,靖州雕花蜜饯最受欢迎。土司岳父请了艺人表演芷江刀梯舞狮,又邀大家观看5D非遗影片,奇山异水与奇风异俗,纷纷簇拥眼前。深夜,穿戴闪亮的新娘,缓步登上黄金鼓楼,一身银饰如鸣珮环。上门女婿将其轻拥入怀,琴瑟和鸣,从此生儿育女,过上幸福生活。

半夜醒来,内心惆怅万分。梦中仙境,不过是怀化五溪非遗园的变幻场景罢了。前世今生,我都不可能与侗族姑娘邂逅一段情缘。追溯美梦因由,无非是晚来宗族后生,面对湖湘古老血脉,潜意识逸生出了一丝倾羡与崇拜来。这并非耽于美色,我只是想跟湘湘最纯净的基因,有一份因果牵连。说到底,还是对这片热土,爱得深沉。

冁然一笑,我觉得自己似乎魔症了。

(作者:谢宗玉,湖南安仁人,现居长沙。文创一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湖南省电影评论协会副主席,湖南省“五个一批”“文艺三百工程”人才。曾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中国作家》等文学期刊发表400余万字。著有《田垄上的婴儿》《遍地药香》《时光的盛宴》《末日解剖》等16部文学专著。有多篇文章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曾获各类文学奖项10余种。)

责编:李夏涛

一审:易鑫

二审:黄欣然

三审:肖畅

来源:怀化日报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