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故乡,那湾江水那园桔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7-14 10:23:00

鄢跃斌

阔别故乡几多年,绕村江水的涟漪仍在心头轻漾,满园橘实的暖光总从记忆里透出来———故园的分量,早被这水与桔融进了沉甸甸的岁月里。

静卧在湘桂边陲褶皱里的老家新宁,近些年,因被世人揭开神秘面纱的世界自然遗产地崀山所熟知。紧临这丹霞赤壁数里开外,便是生我养我的一处不起眼的村落,它,犹如枕着城郊的烟火,一面依着层层叠叠青黛色的山峦,另三面则让恰似一条天赐玉带的江河温柔地托着。江河名叫夫夷江,位处资江上游。江水绕着屋舍、菜地与成片的橘子林蜿蜒而下,水纹里流淌着日子的悠长,也倒映着一代代人的晨昏。

橘子林是记忆里最绵密的底色。春末,细碎的白花藏在叶间,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招惹得蜂群在枝头打盹;深秋,橙红的果实把枝丫压得低垂,橘林间仿佛挂满了小灯笼,连风拂过都带着暖意。那时的生计全系在水土之间:橘子熟了,便有商贩的船泊在码头;菜地里的青椒茄子沾着晨露,被母亲装进竹篮,沿着田埂往市集赶;江面上总有渔船的剪影,渔夫撒网时的吆喝粗粝如砂纸,惊起的白鹭掠着水面飞远。更热闹的是放排时节,木排竹筏连成一串,排工赤着脚在排上跳跃,号子声与水流的哗哗声撞在一起,惊得两岸的橘子叶簌簌落,连江水都跟着晃荡起来。

不涨水的日子,沙滩会悄悄漫过半个江面。细沙被太阳晒得温热,光着脚踩上去,能陷进指缝里,带着江水退去后的清凉。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是被沙滩与江水共同养大的。夏天一到,江湾就成了天然浴场,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从日头初升到晚霞染红水面,溅起的水珠里都裹着笑声。我就是在这儿啃着黄瓜学的狗刨,呛过几口水,倒也摸清了江水的脾性——哪片水域水流缓,哪块礁石藏着光滑的鹅卵石,闭着眼都能数得上来。有时蹲在沙滩上堆城堡,潮水漫上来时,沙堡便顺着水纹慢慢塌陷,我们却乐得拍手,再从头垒起。

对岸的西门码头,布满了岁月的苍痕,尽享秋天独有的盛宴。橘子从村里的田埂上挑来,码在石阶下,像堆起了一座座小金山。父亲总在这时显露出惊人的力气,他身材瘦小,却能把母亲拣好的橘子码满两只箩筐,扁担压得弯弯的,在肩头勒出红印。渡江时,木船在水面晃悠,他扶着箩筐的手始终稳稳地;上石阶时,每一步都踩得青石板咚咚响,那石板被磨得发亮,缝隙里还嵌着经年累月的苔藓,沾着他额角滴落的汗珠。那些橘子要被装上卡车,往更远的地方去,而父亲的脚印,总在码头的晨光里重复延伸。

沙滩不仅留存着欢乐的回味,还藏着爷辈传下的生计。母亲种的河沙豆芽,是县城老街坊的念想。她会先把绿豆泡得鼓胀如珠,再在沙滩选块透气的沙床,接下来四五天,她的脚印会反复出现在挑水的路上。江水温凉,透过沙粒慢慢渗进豆芽根须里,长出来的芽白生生、脆嫩嫩,带着土腥气的清甜。母亲挑着豆芽走街串巷时,嗓子亮得像江面上的号子:“豆芽菜——河沙发的豆芽菜哟!”她称秤时总把秤杆翘得高高的,秤砣晃悠悠的,老街坊都爱买,说她的豆芽是“菩萨手撒的种”。可即便她的脚步比风还快,父亲的担子压弯了腰,日子依旧过得紧巴,母亲藏在围裙里的钱袋,总像被江水淘过似的空荡。

放学路上,我常牵着弟弟的手往江边走。兄弟俩攥着小小的渔网或簸箕,网起的小鱼虾能给晚饭添点荤腥;暑假顶着日头卖冰棍,冰桶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流,把掌心浸得冰凉;砍柴刀磨得锃亮,把柴草挑到镇上卖,换几毛零花钱,够给弟弟买几块水果糖。那些细碎的辛劳,像江底的卵石,悄悄磨圆了少年的棱角,也磨出了对日子的韧性。

后来穿起军装离开故里,车过夫夷江大桥时,我回头望了一眼——沙滩还在,橘子林还在,母亲的吆喝声仿佛顺着风追过来,混着江水的气息,缠在车窗上。

数年后再归,江湾的沙滩缩小了些,木排竹筏早已不见踪影,西门码头的石阶被新修的栏杆护着,少了几分斑驳。可脚一沾到村口的泥土,鼻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气息:橘子花的甜,江水的润,还有沙滩上特有的、混着阳光与湿气的味道。母亲的背更驼了,父亲的扁担早已挂在墙上,漆皮剥落,却还留着肩头的弧度。他们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望着江水的样子,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仿佛这数十年的光阴,不过是江水打了个旋。

原来所谓老家,就是无论走多远,总有一湾江水记得你的乳名,总有一片沙滩,存着你光着脚丫跑过的年轮。

夫夷江还在绕村流淌,像条解不开的绳,一头拴着年少时溅起的水花,一头,系着归来时心头那声轻轻地、暖暖的“到了”。

责编:戴鹏

一审:戴鹏

二审:曾佰龙

三审:邹丽娜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