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学

置身粤头楚尾的蓝山，连州在南，永州在北。此刻，小暑过后，连日高温炙烤，浮空如蓝之下，南风坳口却有唐朝的远风迤逦而来，吹遍周身，鼓荡着我的衣袖，但觉凉意沁脾，令我浮想联翩，想起永州的司马柳宗元和连州的刺史刘禹锡，想起这对“古今难再好朋友、旷古真情好哥们”。

一

众所周知，韩愈与柳宗元在古文运动上志同道合，有“韩柳文章”之誉美。而柳宗元和刘禹锡除了诗歌史上以“刘柳”齐名外，更是一生的知己。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柳宗元在衡阳的一首《重别梦得》，把他与刘禹锡之间的友情，讲得浓缩、概括而到位：一起进京应试，同登进士，同榜；一起同朝为官，手足相亲，同侪；一起诗酒唱和，趣味相投，同趣；一起参与永贞革新，并肩战斗，同道；一起被贬，一起起用，再一起被贬，同命运；一起名震当朝，流芳后世，同享盛名。

正所谓“二十年来万事同”！具体来说，柳宗元21岁中进士，22岁的刘禹锡也是同榜进士，两人的旷世情谊从此开端；柳宗元31岁任监察御史里行，刘禹锡当时也是监察御史；柳宗元33岁参与永贞革新，刘禹锡也是永贞革新的参与者；失败后两人一同被贬远州司马，十年后一同奉诏回京，一个月后一同外放远州刺史。这一年柳宗元43岁，真的是二十多年荣辱与共。

真道是：同是半世飘零客，确实一生好“哥们”！

真正能体现柳刘情谊的，是柳宗元的后事料理。被贬柳州四年后，柳宗元含恨离世。临终前他写下遗嘱，将全部的书稿交付给刘禹锡。此时的刘禹锡正逢老母去世，在衡阳家中丁忧，听到柳宗元离世的噩耗后，随即号啕大哭，“如得狂病”。悲痛过后，无比哀伤之中，刘禹锡整理柳宗元遗稿，为柳宗元料理后事，并含泪给韩愈写信，希望韩愈能为柳宗元撰写墓志铭。

由于柳宗元的胞弟和两个姐姐都已辞世，后事无兄弟亲人可托，因此临终之时，面对着儿女托孤和关涉到身后立名、浸透了一辈子心血的书稿，他首先想到了刘禹锡，决心把这些身后事托付给他。

柳宗元在给刘禹锡的信中深情地说：“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对来自朋友的真诚信任，刘禹锡勇敢地承担了这份重担。他表示：“凡此数事，职在吾徒。”“誓使周六(柳宗元的长子)，同于己子。” “遗孤之才与不才，敢同己子之相许。”

在其后的日子里，刘禹锡与韩愈、崔群共同完成了抚养柳宗元的子嗣和教育其成人的责任。柳宗元的孩子柳告，四十岁时进士及第，与韩愈之孙韩绾同榜。对于柳宗元的书稿，刘禹锡经过五年的艰辛努力，终于编撰完成《河东先生集》。

梦得尚在，子厚已亡。刘禹锡赋诗吊亡人，“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朋友别哭，你一直在我心灵最深处；朋友别哭，我陪你就不孤独。柳宗元只活到了46周岁，不服输的老战友刘禹锡替他多活了许多年。“我在，君就在。”

刘禹锡与柳宗元之间的这种真挚友情，犹如夜空中的明月，犹如黑暗中的烛光，千百年来，一直照耀着中国文坛和朋友圈的一片天空。

二

1400多年以后，我南揖连州的刘禹锡刘梦得，北拜永州的柳宗元柳子厚。但以前困惑过，现在仍然不明白：一对性情、性格和性子都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热得极左，一个冷得极右，虽然同榜、同侪、同道、同命、同名，怎么就结成了不输管鲍、伯牙子期的旷世友谊？

先从刘禹锡传世佳构中，管窥一代诗豪，豪得极“左”。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样的豪迈、豪横！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多么的豁达、旷达！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此的坦然、超然！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难得的细腻却又热烈。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虽然苍凉，但也壮阔。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让人叹服的硬气和傲岸。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莫不称道的清醒和乐观。

我们再从柳宗元诗文中，品读他的孤冷，冷得极右。

孤独而凄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

太想念太伤情：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忧思而愁苦：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旷远而幽愤：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溪居》）

惆怅而矛盾：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悲戚而痛极：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别舍弟宗一》）

超脱而佛系：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自得而闲适：幽沉谢世事，俯默窥唐虞。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读书》）

散淡而治愈：欸乃一声山水绿。岩上无心云相逐。（《渔翁》）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说不尽的失望，绝望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只能向隅而泣，深刻反省。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子厚已缴械，但梦得还藏刃于袖，若干年后一句“前度刘郎今又来”如匕首一般甩出，以刘禹锡风格样式的豪迈出了一口恶气，也替远逝老友柳宗元抱个不平。

三

连州在南，永州在北

宗元向右，禹锡向左。

借问今夜十五的月亮：子厚心思谁梦得？

答：刘梦得！

作者：赵荣学

责编：黄柳英

一审：黄柳英

二审：严万达

三审：李寒露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