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虹雨 湖南日报 2025-07-02 09:32:01
摄像:李正林 肖含筱 谢荣洲
剪辑:李正林
■徐虹雨
我是一名写作者,生活在湖南常德河街旁。我时常在想,能为这条河街写点什么。
寻访曾生活在常德河街的老常德人,聆听他们讲述这条街的老故事,翻阅他们曾读过的老书籍。越来越丰富的信息告诉我,这里曾是一个大码头,来往船只繁多。繁忙时,码头附近延绵几公里都是船只,有的挂帆前行,有的摇橹而歌,有的停桨歇息。湘西作家沈从文曾在他的文章《常德的船》里写道:“在常德水码头船只极小,飘浮水面如一片叶子,数量之多如淡干鱼,是专载客人用的‘桃源划子’。”“在河上显得极活动,极有生气,而且数量极多的,是普通的中型‘麻阳船’。这种船头尾高举,秀拔而灵便。”
慢慢地,一艘艘船划过我的心湖,在湖面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如同岁月行走留下的车辙,纵横交错。我的湖面凌乱了,我的思路却清晰起来……
沈从文将《常德的船》,写在书卷里。潘能辉将《常德的船》,画在河流上。一个是湘西的作家,一个是常德的雕刻师,他们隔着绵长的岁月之河,在常德河街相遇。
潘能辉和妻子胡美华。通讯员 摄
潘能辉是安乡潘氏艺术木雕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在常德河街开着一家店铺,雕刻、销售木雕制品。但是他不想总是在重复——重复技法、重复设计、重复生产相似的产品。
他驾一艘木船,将船停靠在常德河街的穿紫河畔作为工作室。工作室里,他除了画画、雕刻,还十分喜欢与来往的文人、艺术家谈创作。“常德曾是一个大码头,来来往往的船只特别多。沈从文先生曾多次来到常德,写了不少文章,其中就有《常德的船》。你拿这些书去看看,也许对你有启发。”友人将几本书放在他的船上。在那些书里,沈从文描绘了20世纪30年代湖南湘西地区的风土人情。
在木船里,潘能辉翻开书卷,如同翻开了一幅作家沿沅江一路所见的长卷——穿紫河风雨桥、沅陵藏书洞、凤凰古城吊脚楼等一一呈现在眼前。读着读着,潘能辉乘坐的木船,似乎也一桨一桨划进了沈从文的文字里,与文字里的船相遇……
从小生活在水乡的潘能辉,懂得船的重要性,也懂得人对船的感情,他尤其喜欢沈从文所写的《常德的船》。他认真阅读,数了数,文章里总共有大大小小、有名字的和没有名字的共计48艘船。
这些船曾是什么模样?它曾经过谁的吊脚楼?曾穿过哪座风雨桥?曾满载了哪里的木料?曾运往何处的码头?一个个问题,就像一盏盏渔灯,照得他的心湖波光粼粼。
他决定将文字里的船复原。可是,如何将字里行间的景还原?又如何将沈从文笔下的船画在河流上?2020年,潘能辉决定出发,走沈从文走过的那条大河——沅江。他说:“有些景点我们要乘船去,跋山涉水、亲身体验才有创作的灵感和激情。”
接连11次,他带上相机、画笔,从常德河街出发,依沅江逆水而上,途经桃源、沅陵、泸溪、辰溪、麻阳、凤凰、花垣等地,沿途收集人文风貌、民间工艺、传统风俗、木质建筑等素材;拜访渔民、艄公、画家、民俗专家……
在途中,他历经艰辛,在山重水复间迷路,航拍的无人机失控跌入丛林……
当他在沈从文的故居参观、墓前祭拜,潘能辉默默地许下心愿:我一定会把您笔下的船复制出来。
回到常德河街,他一笔笔勾勒、对照,慢慢地,48艘船终于在他的画笔间鲜活起来。
友人们再聚首他的小木船,他将一叠船的画稿递给他们:“我想把它们一一复刻出来,排在穿紫河上。那时候,水下粼粼波光,船上灯笼摇曳,那样子一定非常漂亮。”
说这话时,船头渔灯的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眸子放着光。
2020年1月1日,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实行“十年禁渔”,洞庭湖区的渔民纷纷退捕,剪断纠缠的渔网。常德作为洞庭湖生态保护核心区,共有3220户、6038名渔民完成退捕上岸。
渔民上岸,老船闲置。有的船被人收藏,有的船被倒扣地面任其老去,有的船被劈成碎木烧毁。潘能辉从常德安乡等地收购来一些闲置的木船。
有的老渔民,手指间记得渔网的经纬,目光里记得船的航向,对曾陪伴他们的老物件有着深厚的感情,将它们捐给了潘能辉。“您老想它们时,随时都可以过来看看。它们都在。”潘能辉承诺。
潘能辉对老木船进行加工。木船的长与短,乌篷的高与低,翅膀的弯与直,都有不同的讲究。别人弄,他不放心。设计、选材、伐竹、切割、焊接、刷油……他样样都自己干。
雕上木门和花窗,撑起乌篷和布帆,慢慢地,他已经复刻了沈从文笔下的15艘船,并将它们一一排列在河面上。一并排列在河面上的,是沈从文关于船的文字记忆,是渔民关于船的生活基因。它们都与木船一起,搁浅在岁月的滩涂上。
这些船,仿佛是从沈从文的文字里一桨一桨划过来的,它们带着时光积淀的厚重,有的地方还包着岁月的浆,那是一双双手一年年一日日使用留下的痕迹。
我来到常德河街、穿紫河旁,登上一艘艘木船,听潘能辉讲述他与这些木船的故事,以及这些木船背后的老渔民的故事。我最喜欢做的,还是手持书卷,读一读沈从文的《常德的船》,并对照他的文字辨别这些排列在河面上的船。
也许,当年,沈从文就曾坐在这其中的一艘船里,过沅江,回故乡。他就在那艘船里,写下了那篇《常德的船》。
也许,这一艘艘木船的褶皱里,还藏着某个渔民的一生,船舱是他的出生地,船桨是他学会行走的拐杖,船舷上的刻痕是他的涂鸦……
我望着船,望着河面。光影将船的轮廓一一印在如宣纸般的河面上,河面上留下一道道渐渐晕染开去的墨迹。
也许,我已经写好了……
原载于《湖南日报》2024年7月2日0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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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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