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7-01 13:13:43
文丨陈子赤
杨庐,人称“羊脑壳”,只因他头顶突兀地生着一块豆腐大小的白发,活脱脱村头那头凶悍好斗的白脑壳公羊复刻。他曾投身南疆战火,带着英雄的传说归来,可归乡途中一枚潜伏的地雷炸响,震伤了他的头脑。自此,他时清醒时混沌,只得带着每月几百元的补助金,回到这九雁村。
这笔补助金,在村人眼里成了令人眼热的油水。有人便生出歪心,撺掇道:“杨庐,哲豆腐放话瞧不起你,说吃豆腐你绝不是他对手,还扬言要让你几块呢!你敢不敢跟他比?”
哲豆腐是九雁村卖豆腐的老倌,年轻时凭一张嘴吞下无数豆腐,名震龙城。杨庐本不愿应战,却经不住那人言语挤对,热血猛地一冲脑门:“怕?老子自卫反击战枪林弹雨都没怵过,会怕一个卖豆腐的?比就比!”
比赛设在村口九眼塘畔。那天风和日暖,看热闹的人潮层层叠叠,密如天上浮云。两人较劲直吃到三十五块,哲豆腐已经蹬腿伸脖,眼看不行了。杨庐也到了极限,却咬紧牙关,抓起一块豆腐硬生生塞进嘴里,喉头艰难滚动,总算咽下去一点……他赢了!
刘乡长是杨庐的远房亲戚,那天调研路过村里,听见众人唤“羊脑壳”,问清缘由后觉得这样不好:一个自卫反击战下来的老兵,岂容如此轻慢?于是让村主任召集全村,请杨庐讲讲战场的故事。有人听完,当场便说再不喊“羊脑壳”了。可也有几个“见过世面”的,撇着嘴,满脸不屑:“信他个鬼!”
杨庐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典型的南方汉子,粗胳膊短腿,一身腱子肉油光发亮,个头却只有一米六五,常被人背后笑作“四等残废”。他终身大事迟迟未定,媒婆踏破门槛,说尽村里姑娘,他却一个也看不上。媒婆终于恼了:“就你这矮墩墩一坨,还想找个啥样的?”他脖子一梗,斩钉截铁:“我要找周老师!”
周老师是村小学的老师,漂亮又有文化。媒婆一听,白眼翻上了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杨庐却杠上了:“讨不到周老师,我就一辈子打光棍!”
半年后,当年的周老师竟挺着显怀的肚子进了杨家的门。村人惊得眼珠子快掉出来,围着媒婆打探。媒婆神神秘秘:“那小子,准是给周老师施了‘合法水’!”这鬼话自然没人信,后来还是周老师的闺蜜道出原委:周老师模样好,总有无赖骚扰。一天深夜,杨庐路过学校,听见呼救声破门而入,正撞见村里的彭哈巴痴迷地抱着周老师不放。杨庐几记飞脚解了围。自此,周老师心里踏实了,认定了杨庐就是能护她周全的人。
村里人渐富,杨庐渐老了。那天他百无聊赖在村里游荡,望见十一岁的狗子正哆哆嗦嗦攀在樟树顶梢,腿软得不敢再上。杨庐一时瞧不上眼,冲上头喊:“狗东西,真没用!”树上的狗子也来了劲:“有本事你上来啊!”杨庐被激得心头火起,狠狠甩开披着的破军棉袄,手脚并用,噌噌几下便爬到狗子身边那危险处。往下一瞥,心猛地一悬,腿竟也不由自主抖起来。
底下传来狗子“嘻嘻”的笑声,那声音钻入杨庐耳朵,如同当年战场上敌军射来的子弹,灼烫地贯穿他的胸膛,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他狠狠往手心啐口唾沫,咬紧牙关,突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不堪重负的树枝连同喜鹊窝和他一同跌落下来。右腿当场摔成了三截!
家人七手八脚来抬他时,他竟强撑着指向呆若木鸡的狗子,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严厉:“卵毛大的东西……做事要懂深浅!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一躺就是十多年。等他能拄着拐杖挪下床时,脊背已弯成一张再也无法拉开的旧弓,一步三晃,颤巍巍挪到老樟树下。眼见白日里青年男女便依偎亲昵,他气得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哀叹世风日下,忍不住颤声斥骂。年轻人只当他是疯癫老朽,投来的目光冷淡又陌生,仿佛看着一团碍事的影子。
杨庐未及古稀便走了。追悼会那天,县里的领导竟送来花圈。村人帮忙收拾遗物,一只旧木箱底,赫然躺着一枚沉甸甸的二等功军功章。人们这才猛然惊觉,当年他口中那些硝烟弥漫的往事,的的确确存在过。那枚被岁月尘封的勋章,宛如一道迟来的追光,终于刺破了九雁村上空经年的迷雾——原来“羊脑壳”那斑驳的白发之下,竟真真切切埋藏过一座沉默的英雄碑。
樟树巨大的阴影无声地笼着人群,塘面映着花圈上肃穆的白纸花。寂静中,唯有那枚军功章在众人手里传递,偶尔触碰到一起,发出极其微弱、却足以敲打灵魂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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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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