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29 11:16:06
文|黄自立
我的父亲黄子初,母亲李姣玲,他们的生命仿佛早已与南岸村石桥湾的泥土长在了一起。那三间老屋,如一枚破旧的印章,盖在湘乡棋梓镇柘木村十二组的山湾里。抬头望顶,天光直泄而下,白日里筛下阳光的碎金,夜来竟容月光肆意流淌;每逢雨落,屋内也淅淅沥沥起来,屋外连绵,屋内也不肯停歇。屋宇如同饱经风霜却不肯彻底躺下的老人,艰难地立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
老屋门前,曾伫立着一棵高大的椿树,枝叶参天,仿佛庇护着树下小小的家园。石桥湾里那几株百年桂树,年年八月,香气浓烈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沉甸甸地熏透了整个村庄。树影婆娑之下,一方宽约五亩的池塘铺展如镜,两旁还依偎着两个稍小的池塘,水波微漾,倒映着流云与飞鸟。坡前三十步,有一眼活水井,清泉自深处涌出,夏凉冬温,涓涓不息,接续着一条从柘木塘水库蜿蜒而来的小河——它如绸带般缠绕着村庄,日夜吟唱着无人细辨的歌谣。
后山之上,油茶树与桐子树高低错落,层层叠叠,铺展到目力所穷处;山风拂过,绿叶翻涌如绿色的波涛。再放眼望去,田垄如织,菜畦碧绿,大地被裁成深浅不一的锦缎。目光掠过田野,东南方矗立着沉默的安乐山,西北则横卧着天马、仙侣诸峰,似青兽伏于地平线上;正南面是供销社低矮的轮廓,紧挨着炉塘边那条陡峭攀升的公路,蜿蜒向山外延伸而去。
西边不远,是汩汩不息的泉井边;向东缓行,凹上、吴家屋场、水桃子冲渐次展开,再往前,食品站与农机站带着旧日气息静静伫立。继续向东,道路分岔之处,喻家坊、荷坊、金龙三村交界的地方,便是当年的园艺场与公社卫生院所在了——那里曾飘荡着消毒水和草木清苦的气息。
谷水老公社的根基,竟是光绪年间湘军建威将军黄大胜的府邸。那徽式建筑的肌骨里,戏台静穆,操场空阔,重重天井深深几进,更有七个早已荒芜的花园,埋藏着往昔的雍容。我家分得将军府边角的偏房杂屋:三间瓦屋,一间茅草房,外搭一间茅厕土屋。父亲曾在这低矮的瓦屋下修理农具,母亲在灶台边忙碌,油灯昏黄的光晕摇曳着,映亮他们劳作的侧影。
将军府邸的残垣断壁,终究被时代推平重筑。其上建起了全公社的党政机构,从幼儿园到初中的谷水学校也落地于此。琅琅书声取代了往昔的锣鼓丝竹,在雕梁画栋的遗迹间回荡,新生的砖墙覆盖了旧日花园的泥土。
光阴流转,许多事物都随着水府庙升腾的烟波而渺然了。唯有石桥湾的桂香,年复一年固执地弥漫着;夏井的活水,依旧冬暖夏凉地涌流不息。旧居虽颓圮,如同被时间揉皱又抛弃的纸页,然而椿树抽芽的清气、桐子花飘落的姿态、月光穿透屋顶的银线,却固执地沉淀在记忆的河床深处。
原来,故园并未消失。父母的身影,连同石桥湾的晨昏草木,已化作我血脉里无声的光——纵使走遍天涯,那光晕总在心底幽微处,安静地亮着,照亮回去的路途:它提醒我,那漏雨的屋顶之下,曾安放过我们一家最完整的日月与星河;那井水的甘洌,至今仍能解我半生漂泊的焦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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