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小秋

1983年暑假，我师范毕业满18岁，分配到边远山区任教。假期归来，家中却如被抽去梁柱一般——父亲在外工作，弟妹还小，母亲日夜对着那3亩到户的责任田发愁。那时南方的早稻已金黄垂头，秧苗亦在苗床上急待落根，母亲心焦如焚，身影徘徊于门槛和田埂之间。

上一年的暑假，责任田刚到户，全村人非常高兴，终于不用再吃大锅饭了，每家每户各自拿出看家本领，种好责任田，多打粮食。我家没有主劳力，母亲请东家、求西家帮忙，迟缓地完成了任务。一年的辛勤耕耘，终于有了满满的收获，我看见家里楼上的三个廒仓破天荒装满了稻谷，妈妈喜形于色，说党的政策好，再也不怕孩子们饿肚子了。

可如今又到了“双抢”（收早稻、插晚稻）时节，家中无人会犁田耙田，再也不好意思求人帮忙。这是关乎全家人一年生计的担子，母亲急得直掉眼泪。我安慰道：“妈，别愁，不就是犁田耙田吗，我来学。”我悄悄地请了邻家80岁李兴义老伯伯，叫他拄着拐棍，站在田埂上教我犁田。老伯一口应承下来，引着我牵牛扛犁走向水田。我身穿旧背心衣，头戴草帽，卷起裤脚，再牵着高大威猛的水牛牯，走下田边，放好犁把，把牛轭套上牛脖，绷紧缰绳，挂住犁头，左手执着细长的竹鞭和连着牛鼻子的细棕绳，头一回扶起犁把，我笨拙地模仿着老伯教我的样子：“呔起”吆喝牛前进，往左走喊“行（hang）”，往右偏叫“撇喽”，“哇（wa阴平）”是叫牛停脚，提犁把，转弯打倒（dao去声）。谁知那牛牯欺生，根本不听我号令，要么原地不动，要么就任性地拐弯，犁头在水田里歪歪扭扭，划出的沟痕深浅不一，泥浪不齐，如醉汉的脚印。老伯在一旁看着，摇头叹气，最后实在忍不住，便冲我喊道：“你这娃儿，牛绳放太松啦！得绷紧些，让它晓得是谁在当家！实在不听话，用竹鞭抽它。”

老伯一声声的指点，撞得我耳根发烫，我只好重新拽紧牛绳，一遍遍尝试。可那牛仿佛也故意跟我较劲，犁头不是扎入泥中太深，就是轻浮地漂在泥面上，弄得泥水四溅，我浑身泥点，狼狈不堪。我咬紧牙关，重新握紧粗糙的犁把，边犁边思考体味。手掌被磨得生疼，汗水早已浸透衣服，滚烫的太阳似乎要把大地烤焦了，也把我烧灼得皮肉发疼。

终于，几经失败后，那牛牯似乎也疲惫了，竟肯顺着我的力气迈步。我屏息凝神，按照农伯所教，时而力压犁手则犁头吃泥浅，时而提按犁手则犁头吃泥深，小心地控制着犁的深度和方向。犁头终于驯服地“吃”住了泥土，翻起一条条均匀的泥浪，田水顺从地沿着犁开的沟壑流淌——那一瞬，我心中忽然被什么填满了，是犁头破开土地时那沉实的手感，是脚下泥土温厚的顺从，更是如种子突破硬壳般破土而出的力量感。这手中之犁，竟也如一把钥匙，替我豁然开启了大地深处沉默的秩序之门。

俗话说：犁田是徒弟，耙田是师傅。渡田和高旱田，田面平整，耙得泥土细腻是今后水田存水的关键，九齿短耙，耙齿长，利于耙烂高旱田的硬泥块；十五齿长耙，齿短耙身长，利于平整田面。先用短耙，再使长耙，按住耙杆往耙田人身前拉斜插深，则耙泥深，把泥高的地方耙到泥低处，就要顺力轻推犁耙往牛屁股方向推耙卸泥填深凹处，一来二去，眼观田面，高处压耙，低凹处松耙，反复顺耙、反耙多次，把田泥耙匀扫平就可以插田了。

“双抢”时节，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到田里割田埂边上的杂草，弟妹则撒猪屎牛肥，我还要把稻草扎上田埂，晒干后藏入猪栏楼上，用于今后给猪填栏，剩一些稻草用作肥料，一把一把铺在田面，上午我去犁田时，边犁田边用脚划拉稻草踩入泥行道，再把稻草犁入泥中沤烂作肥。母亲挑谷、嗮谷，忙里忙外，也非常辛苦。中午吃了饭不休息，马上又要扯秧去了，这时候，太阳最毒，气温最高，顶着38摄氏度的高温，中暑也是常事。

“双抢”终于结束了，我赤裸的脊背晒得如黝黑的铁块，又似新犁翻出的油亮泥土，连水都不沾了，几天后背上层层蜕下白皮，如蛇蜕去旧衣，那蜕下的皮屑飘落田间，竟像是岁月慷慨赠予的毕业证书。手臂被如锯齿的禾苗割成道道血痕，一双脚被稻草、利石划得面目峥嶙，脸黑了，人瘦了。

9月份开学时，学生们都不敢认我了，说我黄种人变成了“黑种人”。母亲噙泪看着我：“秋崽，苦了你，不过也好，你在学校里，琴棋书画样样行，现在，在家里农夫功夫也顶呱呱的，拿笔能教书，扛锄可种田，今后，到哪里只要凭着身上的技艺，都不会饿肚子了，脱皮实为长新肉啊，我估计，今年的收成肯定比去年要高，有你一份功劳。”

那个暑假，我最后扛着犁耙，牵着牛回家时，晚霞给田埂上的人和牛都镀了一层金边，我肩上的犁铧，亦沾满夕照，沉甸甸地闪耀着微光，它不仅翻开了土地，更犁平了我心上虚妄的嫩草，使少年懂得了泥土里深埋的功课。原来大地从不吝啬，只要汗水滴落，它便以实打实的收成作答。那晒脱的皮屑与翻起的泥浪，最终在生命深处沉淀为一种奇异的养料：从此我明白，纵然人生漫长，只要俯下身去，双手紧握犁把，于沉厚大地上深深刻下自己犁沟——那犁沟便是穿越所有荒芜季节的路径，默默指向了秋收的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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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科教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