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日报 06版湘江周刊 2025-06-17]

笑 酿

欧阳林

每次见到临湘“十三村”专门做酱的全国道德模范李国武，他都是笑的，仿佛体内藏了一架笑的机器，随时可以发动。

“十三村”是工厂，但走进去，你却不觉得这是工厂，而是像走进了一个植物园。它到处是绿的。门头由藤蔓缠绕着，进门右手边，薜荔果藤攀缘，满满一大面墙。路旁，杨梅树啦、海棠啦、银杏啦，数不过来的树木，叠翠丛生。车间呢，则藏在这些青翠间，没有铁皮屋那冰冷的脾性。

李国武穿行其间，仍是笑。那笑与绿搅在一处，竟使草木也活泼起来。我疑心他的笑声渗入了泥土，所以长出的植物才这般精神。

这座园子里，堆放了上千张照片展板，但清一色都是笑脸。孩童的笑纯粹，农人的笑粗粝。一个缺门牙的老者笑时，似乎风从那个缺口灌进去，又从眼睛里流出来。

李国武指着这些照片说，这都是他自己拍的，走到哪拍到哪，他的小目标是拍一万张笑脸。

我许久没有放声大笑过了，似乎越长大越不爱笑，也似乎是生活的沙砾每天摩挲着心，渐渐就结了一层壳。然而站在这里，被这些笑包围着，壳竟裂了缝。先是嘴角抽动，继而喉咙里滚出声音，最后竟放声大笑起来。

见我在笑，李国武笑得愈发欢了。他的眼角堆起皱纹，像酱缸里泛起的涟漪。忽然明白，他做的哪里是酱，分明是把世间的笑收集起来，发酵、酝酿，再分装到一个个瓶子里去。

我问他是不是每天都这么开心。他傻笑道，肯定也有不顺畅的时候，就像做酱，三伏天要晒，三九天要藏，哪能每天都是好天气。

前些年，这家工厂的豆瓣酱新工艺开发成功两月后，在质检时发现细菌少量超标，虽不影响食用，但李国武笑不起来了。工人们说，老板的嘴角绷得比酱缸上的麻绳还紧。

那夜，李国武独自站在车间里，望着两百多坛豆瓣酱，沉默不语，像那晚沉默的月亮。他伸手摸了摸坛壁，凉的，可心里却烧得慌。次日，他叫人一坛一坛全砸了，有人说他傻，但他说食品安全容不得半点马虎，必须得过自己这关。

李国武也落过泪。前些年，他听说羊楼司镇一个叫阿良的，二十岁出头那年，火车门“咬”去了他半条腿，父亲走了，又单着，只剩母亲与他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

李国武决定去摸摸情况。阿良家处在一条斜斜的坡下，一栋泥砖屋，像被遗弃在荒野的孩子，墙上霉斑如皮肤病般蔓延。李国武和阿良躺在同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上，鼠辈在梁上窸窣游行。月光从瓦缝漏下几缕，像是偷窥者的眼。

李国武整晚都没睡着，在心里落了很多次泪。他决定帮帮阿良。四个月后，阿良家的新居落成了，一间大堂屋，两个卧室，还有厨房、卫生间，添置了生活用品和新家具，母子俩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新家。李国武又帮阿良买了新假肢。看到阿良喜极而泣，李国武眼角却湿了。

说着说着，他领我转到酱窖。酱窖隐在一个洞里，巷道幽深，两侧整整齐齐码着半人高的酱坛，像两排静默的士兵。灯光爬在酱坛上，缸沿上的盐花便亮起来，细细碎碎地铺了一层，像是谁撒了一把星星。

李国武蹲下身，手指轻轻刮过那些结晶，沙沙地响。他说，这盐花都是日子熬出来的。以前老人都说，做酱要讲“三气”，天气、地气、人气。天气不好就等地气转，地气不足就靠人气补，所以他就笑，他觉得笑就是最管用的人气。他的笑声从酱窖里传出来，撞在坛子上，嗡嗡地响，像某种神秘的发酵声。

他又向我展示传统的搅酱。榆木棒杵着深缸，起落间酱浆沿缸壁爬成瀑布。渐渐地，他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来，似乎比手下的酱还要黏稠。他说这是最要紧的时刻，必须得用力了。忽然，缸里爆出细密气泡，像千只蝉蜕在水面漂浮，又像千张笑脸在酱缸底舒展。

风卷起酱香扑在面门，忽地想起初见他时，他在笑，以为那笑容不过是见到新客装出来的笑，迎合的笑，又或者是无可奈何的笑，现下才发觉，这笑早已沉进缸底，养成了能透光的琥珀。

出酱窖时，正巧遇见几位工人经过，李国武立即快走几步迎上前去，像老伙计们闲话一般自然，没点老板架子。

阳光从银杏叶缝里漏下来，在他们身上洒满晃动的光斑。此时，几只鸟雀飞过树梢，我又听到了李国武青铜般的笑声。

临别时，他站在藤蔓缠绕的门框里挥手。余晖渐消，但他依然在笑。他的身影渐渐小了，但那笑，却在暮色里越放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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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