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兴

电视剧《长安的荔枝》正在热播，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故事演绎得跌宕起伏。

（《长安的荔枝》剧照）

剧中，天宝十四年突然九品小吏李善德接到在贵妃诞辰前将新鲜荔枝从岭南运抵长安的敕令。岭南距长安五千余里（实际约2000公里），而荔枝“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味变”，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剧中李善德最终成功，他的逆袭之路，既让人窥见黑暗，又瞥见光芒。《资治通鉴》记载：“妃欲得生荔支，岁命岭南驰驿致之，比至长安，色味不变”。史书上的寥寥数语，背后却是无数人的悲辛，而电视剧里杨贵妃所食荔枝来自岭南，必经临武秦汉古道。

（临武县秦汉古道）

荧幕上的古道蹄影

当《长安的荔枝》在荧幕上徐徐展开，长安城的暮鼓声仿佛穿越千年而来。驿马奔腾扬起的尘土，裹挟着岭南荔枝的馥郁芬芳，画面中那疾驰的奔马剪影，竟与湖南临武县秦汉古道青石板上深陷的骡马蹄印不谋而合。

这些经过岁月打磨、宽约 1.4 至 1.6 米的凹痕，深嵌着骡马蹄印，雨后积水其中，宛如凝固的时光之镜，倒映着古代驿马风驰电掣的身影和如今驻足凝望的游人。这条始建于秦始皇派遣赵佗南征百越之时的古道，到了东汉，已然成为荔枝进京的交通要道，临武作为荔枝北上途中的一处重要节点，默默见证了这段血泪史的开端。

（临武县秦汉古道伏越亭）

唐羌一疏惊汉宫

公元103年盛夏，烈日炎炎，临武县令、汝南人唐羌站在古道旁，目睹了令人心碎的一幕：驿卒们拼尽全力护送着已经腐坏的荔枝向北进发，而道路两旁，新近死去的役夫横卧，尸体很快被蝇虫覆盖。

《资治通鉴》记载，岭南旧献生龙眼、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候，昼夜传送。临武长汝南唐羌上书曰：“臣闻上不以滋味为德，下不以贡膳为功。伏见交趾七郡献生龙眼等，鸟惊风发；南州土地炎热，恶虫猛兽，不绝于路，至于触犯死亡之害。死者不可复生，来者犹可救也。此二物升殿，未必延年益寿。”帝下诏曰：“远国珍羞，本以荐奉宗庙，苟有伤害，岂爱民之本，其敕太官勿复受献！”

（临武秦汉古道名宦祠唐羌像）

唐羌，目睹百姓疾苦，毅然上书劝谏：“臣听说君主不把追求美味当作德行，臣下不把进贡膳食当作功绩。臣看到交趾七郡进献新鲜龙眼等水果时，沿途车马疾行如鸟惊风起；南方州郡土地炎热，路上到处是毒虫猛兽，以至于运送之人要面临死亡的危险。死去的人已不能复活，但活着的人还可以挽救。况且这两种水果进入殿堂，也未必能使人延年益寿。” 汉和帝览奏后受到触动，下诏：“远方珍馐，本为祭祀宗庙所用。若因此伤害百姓，岂不失了民本初心？命太官停止接受此类进贡！”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论语》也说，“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汉和帝罢贡荔枝的决策、唐羌县长义无反顾的谏言，体现的正是治国、为官者体谅苍生疾苦的 “仁” 心。延续三百年的鲜荔枝进贡就此画上了句号。唐羌辞官归隐，而武水河畔的野花却因这血与泪的浇灌，年年开得红艳似火，那刺目的红色，既是千年未干透的血迹，也是永不泯灭的良心之光。

竹节封存生死计

荔枝保鲜，曾是古代的一大难题。《后汉书》记载，进京的贡品需 “昼夜不停传送”，但荔枝这种娇嫩的水果，若在常温下放置，“三日颜色香味就会完全改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岭南人伐下武水河畔的新鲜竹子制成竹筒，将带枝的荔枝连同湿纸一并放入，再用蜂蜡密封。竹筒内的湿润空气与荔枝的呼吸相互作用，竟让荔枝能够保鲜五天。到了宋代，人们又发明了 “蜡封蒂剪口，蜜水浸泡” 的秘法，使荔枝能保持数月的风味与色泽。这隔氧锁水的保鲜智慧，竟与千年后的保鲜科学原理不谋而合，而岭南的青山翠竹，早在那时就成了探索保鲜技术的天然实验室。

红尘妃笑千年谜

唐朝时代杨贵妃的荔枝来自何处？《资治通鉴》明载：“妃嗜荔支，命岭南驰驿致之，色味不变”；《新唐书》更言南海荔枝 “尤胜蜀者”。然宋人王象之揭出另一条路：涪州荔枝经子午谷抵长安，三日可达，比岭南近三千里。现代学界一般以巴蜀（涪州）产地说为主流。从岭南运往长安的应是 “荔枝煎” ——干荔枝。而涪陵荔枝最有可能是贵妃所喜爱的荔枝来源。明清气候变冷导致荔枝种植南移，后人以当时地理认知推演唐代所致。

古道蹄声照汗青

无论荔枝是来自岭南还是巴蜀，快马加鞭踏过的都是百姓的血肉之躯。唯有临武县令唐羌的那封奏疏，如划破黑暗的闪电，照亮了历史的天空。青石板上的凹痕，宛如史册的折页，铭刻着三重文明印记：

（临武县秦汉古道景区）

兵戈铁血：赵佗南征时的凛凛剑影依稀可见，马援在《武溪深行》里发出的叹息仍在耳畔回荡：“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渡，兽不能临！” 岳飞讨伐曹成时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血渍深深沁入石缝。

文脉星火：韩愈与张署在九泽水村 “欹眠亭” 对饮时失驴，笑谈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柳宗元与刘禹锡在古道上诀别，泪落武水：“桂阳岭，下下复高高。人稀鸟兽骇，地远草木豪”。

盐挑民瘼：明清时期，挑夫们行至云雾缭绕的茅结岭，便以系草为记引路，那首民谣 “拐弯碰到匪盗帮，商贩挑夫泪汪汪” 的悲怆歌声，似乎还在山间的松涛中回荡。深井坪客栈的地铺曾挤睡过四十余人，扎门一关，便是乱世中的一丝安稳。

青石为碑映朗天

如今，当茅结岭上现代化的公路如长虹般飞架，古道青石板上积水泥洼依然澄澈如初。它映照出秦皇命赵佗开道时 “车同轨” 的雄心壮志，却终沦为“一骑红尘妃子笑” 的奢靡；竹筒内果实呼吸的微响，是生命尊严的无声抗争；唐羌掷笔写就的奏疏，将 “延年益寿” 的谎言击得粉碎，让其回归爱民的本义。

临武的真正荣耀，从来不在于曾作为进京贡道运送珍贵美食，而在于这青石古道的点点滴滴都映照着人性的觉醒。当权力不再以百姓的脊梁为踏脚石，当甜润的果实不再沾染血泪，那青石板上积水映出的朗朗青天，才是文明真正的 “保鲜秘术”。

（全文史料均引自《资治通鉴》《后汉书》《新唐书》及历代方志）

责编：刘雨菲

一审：梁可庭

二审：罗徽

三审：陈淦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