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和明 2025-06-17 07:48:34
邓和明
每当父亲节的风掠过窗台时,总会想起父亲临终前那一句沙哑的叮嘱。他掌心的温度混着药香,在记忆里洇成一片温润的雾,而雾霭深处,始终飘荡着祁阳话特有的软糯尾音,像故乡河床上未被岁月磨平的鹅卵石,硌得人心生疼。
父亲五岁那年攥着师傅的衣角离开祁阳时,还不懂何为背井离乡。师傅的戏箱里总飘出陈年木屑与松香的气息,大花脸的油彩在暮色里凝成块,像夕阳的红晕。而更让他着迷的是那些青黄相间的草药,师傅指尖翻动时,总能抖落满室星子般的细碎草屑。“接骨要准,做人要稳。”师傅用裹着胶布的拇指叩击药臼,“记住,有德之人,手底下才生得出春风。”父亲便把这话含在嘴里,像含着一枚苦涩的青果,在无数个帮师傅研磨草药的晨昏里,让它慢慢渗出甜来。二十载寒来暑往,他终于能闭着眼摸出每味草药的纹路,能在骨节错位的脆响里听出风的走向,却始终记得师傅说这话时,檐角铜铃正撞碎一汪斜阳。
父亲的医箱总沾着露水的痕迹。他走村串户时,箱底的草药会随着步子轻晃,发出细碎的私语。有人捧着鸡蛋来谢,他便往人兜里塞把野枣;有人瘸着腿摸黑赶来,他就点起油灯,在跳动的光焰里替人捏正骨头,末了还要往人家饭兜里塞两个温热的红薯。“您这是积善啊还是积穷?”母亲总对着空米缸叹气。父亲便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晒干的橘皮:“你看那山上的草药,见着人受苦就往人跟前凑,它们图啥?”他指尖抚过药箱上斑驳的漆痕,那里隐约能辨出“有德”二字,是师傅当年用烧红的铁丝刻下的。
那年那个跪在堂前的女人,膝盖把青石板磨出了白印。她丈夫早逝,独自靠搬运的力气拉扯儿子,十日前孩子在工地摔断了腿,医院说要截肢。“他就是我的命啊!”她的哭声碎在堂屋的梁柱间,像破了线的珠子。父亲盯着孩子的伤口,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像开春的溪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夜,窗纸上的影子时而站时而坐,像被风吹乱的水草。我透过门缝看见,他对着墙上师傅的旧照发呆,照片边缘被油灯熏得发焦,师傅的大花脸在昏暗中忽明忽暗。
第二天清晨,父亲开门时,眼眶通红如熟透的枸杞。他轻轻抱起孩子,仿佛抱着一茎易碎的芦苇,指腹在断骨处游走,像抚过一片受伤的叶脉。敷药时,他忽然对着东方重重叩首,额头碰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母亲后来告诉我,那夜父亲在天井里跪了半宿,用祁剧调子唱《包公赔情》,唱得月亮都躲进了云里。孩子的腿保住了,父亲却整整一年没沾过荤腥,他说,这是给师傅赔罪的斋。
读四年级那年,老屋里突然来了许多操祁阳腔的人。他们拄着拐杖,背着破麻袋,脸上刻着风雨的纹路。父亲听见那熟悉的乡音,眼睛便亮起来。“坐,都坐下,屋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他颤巍巍地搬来条凳,母亲在一旁嘟囔:“比走亲戚还勤。” 父亲却往客人碗里夹肉:“听见这口音,就像看见家门口的樟树。
“有个瘸腿的老汉说起当年师傅在祁阳街头救人的事,父亲突然放下酒杯,伸手去摸老汉膝盖上的旧伤。他的指尖在疤痕上游走,像在抚摸一段模糊的年轮,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哽咽。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祁阳遭了灾,父亲把每个操乡音的人都当成了自家兄弟。他往他们口袋里塞粮票时,总说:“出门在外,别丢了祁阳人的脸。”其实他不知道,在那些人的故事里,他才是祁阳人挂在嘴边的月光。
父亲走的那天,窗外的梧桐正落着最后一片叶子。他攥着我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我手背,像晒干的草药在纸上沙沙作响。“和明” 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记住,做人要……”话未说完,眼尾却突然掠过一丝笑意,仿佛看见某个遥远的春日,师傅正站在祁阳的老槐树下,朝他招手。我贴着他的胸口,听见他心跳渐弱,却像当年听他辨认草药时那样清晰——那是一种温柔而坚定的节奏,像祁阳河的水,日夜不停地冲刷着岁月的堤岸。
如今每逢父亲节,我总会在案头摆上一束艾草。那气息里有山间晨露,有老灶烟火,还有父亲留在时光里的背影——他背着医箱走在田埂上,身后跟着一群痊愈的孩子,像一串移动的小灯笼。风穿过檐角,恍惚间又听见父亲教我辨认草药的声音,带着祁阳腔的轻唤,混着药臼撞击的节奏,在记忆深处荡起层层涟漪。
原来有些东西,比血脉更坚韧,比乡音更绵长。它是师傅刻在药箱上的“有德”二字,是父亲藏在医箱底的月光,是我们掌心代代相传的,永不褪色的星图。当暮色漫过窗台,我总会想起那个跪在天井里的身影,想起他对着故乡方向的叩首,想起他用一年素食赎回的慈悲——那不是违背师训的怯懦,而是德行深处开出的花,带着疼痛的芬芳,在岁月里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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