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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遗憾

■周华婕

我攒了一篇写春天的散文，但是春天已经悄然离去，文章却仍未完成。

朋友说：“那不如改成《春天的遗憾》吧。”

行。

这是春天的第一个遗憾。

一日难再晨，一年难再春。春天，遗憾似乎总是太多。

在细数这些遗憾之前，我想先说说春天本身。当我试图组织文字去描摹她，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懵懂的三岁孩童，意外抽出了一把尘封已久的古剑。古剑剑身未曾锈蚀，一道清冽的剑虹倏然划破混沌。那一刻，仿佛整个季节的春意都汇聚于此，向我涌来。

本文插画均转自@杨威利

春天是什么？

她是新旧更迭的序曲。细雨连绵，山岚氤氲，水色迷蒙，连影子都仿佛吸饱了水汽，沉甸甸湿淋淋的，需拧干，再摊在太阳底下晾晒。直到某次雨歇，太阳给厚重的乌云镶上金边，人们才恍然惊觉——漫山遍野，早已焕然一新。旧日的枝叶，早已被风雨温柔地送到树底、草丛、石缝的怀抱，相拥着进入一场漫长的安眠，化作泥土深处的力量，默默滋养着枝头的新绿。

她是全新的光，全新的风，全新的烂漫与生机。整个世界都在更新，仿佛连同我自己，也一同被刷新。

她是浅绿色的阳光。老叶飘落，嫩芽便在春日雨露阳光中恣意生长，一日快过一日。新生的叶子薄如蝉翼，通透得滤过阳光，于是春天的阳光便染上了清新的浅绿色。

她是由寒转暖的春风。她轻唤蓝莓抽芽，催促月季舒展花瓣。在她的低语里，茶花孕育一整个冬天的花蕾粲然绽放，薄荷一丛丛地蓬勃起来，一片片铜钱草在溪边流水潺潺处冒出头来，圆咕噜嘟的可爱，深浅不一的绿，油亮得泛光。枯寂的山林，就在这无声的吹拂中，悄然褪去灰黄土青，披上盎然的新绿。

她是料峭寒湿中的烂漫。料峭寒风，斜斜细雨中，桃花林兀自盛放，老树干上青苔暗生，那清甜的桃香，诱得人湿了鬓发也要凑近深嗅。山脚江边，野梅与丛竹为伴，江水淙淙作乐，风声飒飒相和，一树树红艳，宛如舞裙在旷野中欢快摇曳。

她是节气轮转时大地上迸发出的勃勃生机——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竹笋脆嫩，艾草青翠，桃金娘将玫红的花朵羞涩地藏于层层绿叶之间。草地上，男女老少换上一身轻薄春衫奔跑嬉戏，看风筝在风的托举下，向着碧空越飞越高。

林清玄曾言：“我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可在这匆匆的步履中，我似乎遗忘了发芽的心情，一次次辜负了这大好春光。我还没来得及让心田如春水般澄澈透亮，去感受春天降临的纯粹幸福，她已悄然行至我的身后，渐行渐远。

如此之美，怎会不遗憾呢？春光越是明媚，这遗憾就愈发深切。

说说那些的遗憾吧！就从第二个遗憾说起。

春天的第二个遗憾，是一张未涂抹好的九九消寒图。古人对春的殷殷期盼，便藏在这一笔一画的涂抹里。从“交九”之日始，每日添上一笔，待整幅画完成，春天也就到了。可惜，我终究没有古人的从容耐心，总忍不住一日多画几笔，仿佛这样就能催促春天快些到来。

然而春天自有她的步调，任我再如何心疾，她依旧不疾不徐。涂抹的热情未能持久，我便将她遗忘。等我再度想起，春光已阑珊，那消寒图上只涂抹了寥寥几笔。纵然此刻我能一日涂就，那份在漫长等待中积攒的、对春的渴盼心情，却再也寻不回来了。

春天的第三个遗憾，是竹林里新长出的嫩竹。春日的盛宴中，鲜笋无疑是最令人垂涎的珍馐。竹林里总有几处地面微微拱起，唯有常客才能察觉那细微的异样——那是深埋土中的笋，在静候一场春雨的信号。雨落，便是它拔节向上的号令，转瞬之间，它已化作新竹，在细雨中摇曳生姿。

今年，我踏足山林去挖笋、采艾、寻蘑菇了吗？不只是为了一盘春鲜，更是为了将自己全然浸入那春景之中——如苏轼笔下“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意境。没有，我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彻底遗忘了。夏笋已失春笋鲜，待新竹亭亭，春笋便只余追忆。

春天的第四个遗憾，是那株绿海棠。大学校园里，曾有一株绿海棠，总在初春的夜色里悄然盛放。晚课归寝的路途，我必去与她相会，这是我们无声的约定。不似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随性洒脱，更像是一场私密的幽会——她兀自绽放她的美，我静静驻足欣赏。她应是不寂寞的。微凉而淳和的春风里，她含着细密的雨丝，沉甸甸的花团簇拥着，透着水洗般柔软清淡的绿，沉静而饱满。这动人的绿意，总让我流连忘返。遗憾的是，离开校园已多年，再未能在春夜里邂逅她的绽放。也不知那株绿海棠，是否也会在春夜里想起我？我们何时才能再共享那静谧的春夜。

……

而这春天的最后一个，亦是那最初的遗憾——这篇被朋友改成《春天的遗憾》的文章本身。这些关于春天的字句，最终在夏天落笔。我曾一日日期盼她的到来，想与她合谋，将绚烂的花朵送给未来的果实。然而，我沉醉于阳光与雨水的交替，痴迷于观花看叶赏春光，却唯独忘记将这场与春天的“合谋”郑重其事地落于纸面，写成契约。春天已经转身离去，只温柔地留下枝头可爱的蓝莓果和日渐茂密的枝叶。我只能对着照片，回味那场盛大的相聚，从中捡拾零星的片段，聊作纪念。春日之景，春日之语，到了夏日才写，终究失却了那份鲜活的气息。

农历五月，我数着春天的种种遗憾，看石榴的枝叶越发浓密葱郁，夏天仿佛在骤雨和骄阳之间，快活地荡着秋千。

——春天，是真的走了呀！

此刻，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时间果真是线性的吗？逝去的春光，真的永不再来？浩瀚宇宙中，是否存在某种可能，让我能够穿梭往复，一次次回到刚刚过去的这个春天，填补那些错过的空白？

理智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不能。遗憾就是遗憾，难以圆满。可我心底那不合时宜的浪漫幻想，却执拗地低语：可以。——只要记忆尚存，只要文字仍在记录，我便能一次又一次、千次万次重返那片春光。纵使无法真正抹平遗憾，也能再次沉浸其中，汲取那份对美的永恒悸动。

作者：周华婕

责编：黄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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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审：严万达

三审：李寒露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