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如

父亲走了七年，我有个夙愿在心中，就是想去找找父亲年幼时“走江西”的路。为什么？因为我小时候去三墩外婆家都是要走路（为了怀念慈祥的外婆，我们一直称去舅舅家为回外婆家），山路要走一天，有一次父亲说他小时候走山西岭去江西。“山西岭”这个词从此就一直刻在我心中，但是山西岭在哪？从小跑遍南江周围山山水水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父亲也没有告诉我。他年幼失持，从不跟我们姊妹说起他的苦难岁月，似乎不愿意让我们去体会过去困难时期的压抑与彷徨。父亲性格沉默寡言，我也没有多问，总感觉有种“走西口”沧桑与悲凉。后来有车不用走路了，在柘三公路的棋盘岭上，我时常遥望远方幕阜山绵延向西的山岭，那岭腰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山路，凝神注目处，视线总要模糊起来。

最近，户外运动与自媒体的兴起，平江一些博主开始推介“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风景视频，其中一条就是山西岭下的赛公桥。文案中提到“山西岭”，至此我就确定当年没听错，南江确实有个外省名的山岭，按图索骥，在昌江附近。

周六，我与娜哥一路开到昌江蔡柏村，这个村子位于昌江桥的左边，右边进去是湘兵洞，是去三墩开始上山的地方。蔡柏村的水泥路伴随着溪沟延伸进山，房子临路鳞次栉比。以前这里算是穷乡僻壤，后来经济发展乡村富裕了，大部分人故土难离，还是在老地基上起房延续祖业。大约从村委会进去两三公里，来到赛公桥边。赛公桥是一座单孔石拱桥，始建于公元1252年，东接虹桥，西通南江，为赣西北与湘东北的交通要道，桥体稳固，保存完整。以前桥洞顶上还吊着一把威镇河妖的铁剑，颇为神奇的是，桥下的涧中弯卧着一条极像鲵鱼的巨石，通体洁白，栩栩如生。“鲵鱼”背上有七个方孔，估计是建桥所凿，后人把这个神形俱似的地质现象传诵出吕洞宾铁钉镇鲵精的一个美丽的神话传说。附近有民谣曰：老龙要走鹰嘴啄，鹰嘴要走尖刀削，尖刀要走秤砣搏，秤砣要走琴凳缚，琴凳要走乌龟索，乌龟要走鲵鱼捉，鲵鱼要走石桥握。拗口的民谣把赛公桥沿途的奇形异石进行了神化，让它们一起守护着宁静的家园。

站在横跨深涧的古桥上，山风阵阵，绿意盎然。老龙沟经过亿万年的冲刷，宛如一条斑驳的石龙蛰伏在幕阜山上。60年前，南江人民大兴水利，在山西岭上凿壁开山八年，修成一条长达十多公里的水渠，把老龙沟的水引向了中坪大江洞水库，从此老龙潭以下再无轰隆隆的溪瀑奔泻下来。秋高村以下溪谷清流淙淙，怪石嶙峋，深潭幽闭，蝉鸣莺啼，花树掩映，与山外喧哗世界相比，完全是一处化外修行宝地。（写此文时正好又看到一个视频作者淘到一本1977年10月平江县大江洞工程指挥部政工科编印的《大江洞战歌》，从书名可以想像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山下的邹爹说过马安村也派人来修过水渠，说不定其中有我父亲，所以我与视频作者取得联系，约好去他家现场看看那本书）。

过桥，左边可上溯老龙沟。右边，是一条花岗岩铺成的古道，往上走即是山西岭，据说古称嘶山岭，“嘶山雨后”是幕阜八景之一。又有说古代一位达官贵人经过岭下掉下三根须，因此取名“三须岭”，后来演变成山西岭。我看可能是因地处幕阜山以西，故名之。从唐宋至明清乃至本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条古道还是赣西北通往岳州府的必经之路，六七十年代，平江很多人经山西岭取道长庆、虹桥到江西的修水、铜鼓、万载去“搞副业”，那个时候的“搞副业”，就是做砍树、烧炭之类的苦力活，艰难困苦不堪回首。后来重修南虹公路，由于山西岭陡峭险峻，就改道中坪躁岭，加上生活条件改善，岭上居民都迁至山下，山西岭就逐渐人迹罕至。至今70岁仍独身一人的邹爹，以前就住在山西岭半山腰，与他攀谈良久，感慨万千。

拾级而上，走在凿壁为路的青石台阶，千百年来，无数过客与骡马在这条古道匆匆行过，他们应该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伫立山头，仰看山西岭郁郁葱葱，连绵不绝。俯瞰山下，南江镇高楼林立，房屋簇布。回望来路，良久眼中幻化一幕：一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乡民正攀山而来，我大步走到那个12岁就背井离乡去谋生的少年面前，接过他肩上的扁担与行李，一路跟随他过江西，从此一辈子陪着他…

社会的发展与时间的流逝，山西岭人来人往的身影、茶马古道铃声与袅袅炊烟都渐渐远去，如今只剩下荆棘丛生的古道与仍旧呼啸的山风，还有山下老人深深怀念的眼神。老一辈的艰辛心酸和他们面对困难的坚韧不拔，都是现在的我们难以想像的，这也许是父亲不愿意给我讲他过去经历的缘故。

白云千载古道悠，苍岭万年岁月稠。曾经在山西岭上沉默跋涉的少年，像一棵在暴风雨中颤抖但依然挺立的幼苗，经历风霜雪凌，终究长成了参天大树。如今，他的儿子来寻走他的足迹，就想邂逅当年的少年。此刻，如果时光能倒流，这个少年一定有一个有力的帮手与他一起面对艰难困苦的流年。

最后，撰诗一首诗来缅怀。

寻走山西岭古道有怀

嶙峋瑶阶通天径，苍藓古桥镇鲵精。

龙蛰幕阜云隐脊，人走湘赣草飞萤。

十二稚影穿险隘，八十衰容登远行。

岁月风逝千嶂静，今上西岭几回萦。

责编：王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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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